〖 隐逸风骨 〗那些年和我们一样隐居西湖的人

编者按：

隐居十年的新专栏：隐逸风骨——隐居系列丛书旧稿新读。

今天的文章《那些年和我们一样隐居西湖的人》，选自2012年11月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隐居壹世界》，作者陈欣文。

No. 17

◎陈欣文

资深媒体人。从出生开始，一直定居在杭州，深爱这座城市，这面湖。一直以隐居西湖为梦想。

每个人心中多少都会隐藏着一个这样的梦，一个可以归隐山林、尽享人生的隐居梦。对杭州人来说，这样的梦想实现地最好就在西湖边：

搭一个房子，每天可以睡觉睡到自然醒，醒来就发发呆，看看小蜜蜂采采花，听听船桨轻抚水面的声音，空气中偶有被风带来的清香——夏时荷香秋时桂；渴了喝一口没有污染的山泉，饿了果腹的是有机的果蔬和湖里的肥鱼。

那些隐居西湖的人管这样的生活叫悦隐，于人世间的一种极美生活体验。会这样的生活的人，都是些有趣的人，是些真正通达人生大理的人。

○ 有一种隐居叫尽享人生

天色初白时，他被几只黄莺的唧唧声唤醒。睁开眼，躺在榻上极目远眺，那面让他喜欢不已的秀湖就在眼前不远处，此刻湖面上还笼着一些薄雾。

远远近近的，有些小黑点在移动，那是早起的渔家。喜欢的话，他中午就能吃到那些肥美的湖鱼。

这座依湖边吴山而建的宅院是很多人的梦想之所。当初选这地时，他就想好将来可以“碧波千顷，环映几席，两峰，六桥，不必启户始见。日在卧榻之前，伺余动定”。

于是这院子依山势，层层而上，直至吴山之巅，由此得名“层园”。

©Ming Han Low

他爱自己设计的自己隐居的地方，因为他始终认为“房舍贵与人相称，开窗妙在借景，途径便于捷妙于迂，墙壁坚而家始坚，联匾各出心裁，竹石可疗俗。器玩制作竭思穷虑，变俗为雅，布置务在纵横得当，忌排偶贵活变”。

不夸张地说，整个杭州城的读书人都想认识他，都想到层园玩。每个来过的人，都知道在这地方过日子，很爽。

因为他是一个很会设计生活的人。

他把山泉用竹管引到家中，再设计了一个开关来控制出水；他嫌冬天的杭州有点冷，于是自己动手设计了一个寒日可取暖的书桌。

他自己家里有一个戏班子，还基本上都做了他的小妾，兴起时，携妾游湖，对酒当舞。以至有人形容他“红弦翠袖，以为神仙中人”。而他管自己叫“湖上笠翁”。

初醒的身体还是懒懒的，在春风里有些不想动。躺着，吸一口气，他能闻到泥土的香，间或还有新竹的淡香夹入。

这是西湖的春天，他爱极的日子。

这时光，西湖水里透着阵阵生气，湖中堤上，一枝杨柳一株桃。泛舟放马无不适合。当然最最让他开心的是，这时节可以吃到笋。在他看来，这是菜中至鲜的东西。

©幼儿一班扛霸

于是，他折腾出好多吃法，但最推崇的是两种。一是用白水清煮，熟后，略加点酱油。因为“从来至美之物，皆利于孤行”。

一是和肥猪肉一起煮，把肥肉的甘深深吸入笋里，快煮熟时，把肥肉全都去掉，留下一半原汤，加一半清汤进出，再用醋和黄酒调味。他管这叫荤笋。吃时，感觉不到猪肉的甘，但会让人鲜到极点。

这个时节到层园吃过饭的人都会想念那儿的菜，因为除了笋，层园的每个菜肴都是这样的鲜美。

那是他的秘密。因为每个菜里都用笋汤来调和。这种来自食材本身的鲜，鲜后而甘美，所以让人食之难忘。

让我们高兴的是，这些隐居日子里的心得，他很大方地分享出来了，都写在一本叫《闲情偶寄》的书里。

他，叫李渔。1610 年生人。

生时，母亲难产三天，险些母子俱亡。二十五岁时他第一次科举，名满金华。二十九岁时，他杭州落榜，归途遇匪险些送命。

三十四岁时清军入关，明亡。四十一岁时隐居西湖，写戏曲为生，名满天下，光版税就发了大财。

他是隐居世界的牛人，因为他硬生生在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以隐居的方式，带着一群妻妾活出了歌舞升平的味道。

○ 有一种隐居叫小隐而大得

初阳台上，晨曦初起。

呼——吸。

吐——纳。

在朝暾下，他关注着自己身体每一寸细微的变化，感受着来自东方朝气的能量。

他很中意这块隐居之地。这段日子以来，他从长江一线一路走来，只有走到杭州，才欣然止步：两峰夹秀湖，山水甲天下。而他选中的这个地方没有南屏山的外露，也没有灵隐诸峰的偏枯；没有孤山的浅隘，也不像龙井山一般深沉。游人倒也都从岭前路过，却往往过而不留。

整个人完全静下来的时候，他听到了潮声。那是从左方传来的，潮起潮落，恰合呼出吸进。

他知道，这一刻很多人在找他，也有很多人为他惋惜。

他出身贫寒，父母早亡，却娶了一个贤惠的好老婆，岳父大人还是个市长，为很多人羡慕。

一直很多人想提拔他，但他都拒绝了。

直到有一天，家中来了一个将军，是岳父的至交。将军姓顾，奉旨讨匪。他陪岳父接待。

将军问他，现在我要去剿匪，匪徒互相连结，有千里之长，这应该如何是好？

他想了想回答说，我只是一个草民，没什么大策略。但想想这些匪徒原来也都是百姓，这样做山贼，估计只是因为饥寒所迫，再加上地方官员不管死活地催租，让人活不下去，才造反的。

这些人不会有什么割据称王的志向，也没什么纪律可言。如果下一个赦免令，抚慰一下，这些人就散了。如果将军大兵压境，将逼他们铤而走险，那事情就不好说了，所以还是希望将军考虑到这些情况。

顾将军当场拍板，请他一起剿匪，并授团长衔。

他本想推辞的，但岳父发话，让他随行取功名并救助百姓。他不得不应父命而往。

快到匪境，顾将军依他计，让当地政府大张旗鼓宣传大兵将至，以示实力。同时出告示称，凡主动投降者不追究责任，并免去之前所欠粮税。如果杀匪首的人，还可以赏一千金。

此告示一出，未等顾将军大兵压境，匪乱即平，匪首被杀，天下太平。于是将军为他报功，立即要提拔他为省部级大员。

他推辞了，却又怕得罪皇上，要了一个小县令当当。等三年任期一满，他便挂印而去。回到家中，也没有多留，一路寻到西湖隐居下来，结茅岭上，汲泉静坐，专心探求丹道之术。

©ORIENTO

他知道，这是他要的生活。

那些功名，那些繁华终将离去。他有他的追求。那些在为他扼腕叹息的人不会明白，人生的小隐有时是为了大得。

他，叫葛洪，又叫抱朴子。传说，他最终成功炼得真丹。八十一岁时，坐至日终，不言不动，兀然如睡。摸之知亡，虽死如生。全身柔软不糜，入棺后轻如无物。

很多年以后，他隐居过的这座山岭被人称为葛岭。

○ 有一种隐居叫四时悦隐

鹤腾空飞起时，他正在六桥畔的十里荷花中采莲。

这是催他回孤山陋舍，有访客来了的信号。自从他十年前，在荒草一片的孤山脚下辟出一片地，种上梅树后，那孤山的地儿是越来越美，来看他的高僧诗友也越来越多。

但他是最不愿意错过这西湖四时美景的人，在他心里，生活在这个城市，这面湖边，要是不好好把握这每一分钟去体会山水百美，那真的是最大的浪费。

早上，他爱到初阳台看日出，洗眼拜观。入暮时分，他喜欢慢慢划着舟子，靠近净慈寺一带，听那晚钟回荡在山与水之间。那一刻仿佛在洗心。

©ORIENTO

春天的时候，他会牵个小马，走走山前的那条长满芳草的柳堤。

入夏了，白天无事，他就晃到花港一带去看看鱼，烹个虎跑泉沏个茶。累了，靠着树坐一会儿，听一下黄莺叫，再沿着六桥慢慢走回去，一路闻着十里荷香。

到了金秋八月，那心思就全被桂花销了魂，特别是入夜三更后，花香愈加袭人。等到入冬，那自然是在家中守着三百六十株梅树。

那三百六十株梅树不但是用来赏的，而且还是他一年的生计来源。这是当初种下时，不曾想到会有的好处。

于是他玩心顿起，把卖这三百六十株梅树上的梅花梅子的钱，按各株所售分包成三百六十份，扔入瓶中。每天取一包，里面是多少钱，当天便花多少钱。或酒或诗，醉意山林。

好幸福！那时候，满城的人提起他的生活，都羡慕不已，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过上这样洒脱的日子。

但没有一个人可以和他一样，真的能放下自己现在的生活，哪怕是在四季中抽出几天，完完全全地把自己隐起来，去真正体会湖山之美。

©幼儿一班扛霸

多年以后，有人评价他说，世上隐的原因有很多种。

比如上古时期巢父和许由是为了躲避尧帝的禅让而隐；春秋时期的长沮和桀溺是因为鄙视功名，洁身之好而隐；魏晋时期竹林七贤是为了避世而隐。

但真正只为适情于幽闲清旷之地，爱这山、这湖的隐者数他为首。

他，叫林逋。大宋子民，杭州本地人。一生不娶不仕，以梅为妻，以鹤为子。

千百年过去了，那些当年羡慕林先生的杭州老乡的子孙依然继续着祖辈的梦想：希望有一天，能隐居西湖，享受这四时湖山之美，而不徒生枉为杭州人之叹。

只是，他们也在面临当年祖辈一样的挑战。能不能放下自己，在一年中的某几天，一起去隐居西湖，一起让心灵放空，整个地浸入山中，润入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