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隐逸风骨 〗隐居说

编者按：

隐居十年的新专栏：隐逸风骨——隐居系列丛书旧稿新读。

今天的文章《隐居说》，选自2012年11月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隐居壹世界》，作者潘海平。

No. 22

◎潘海平

新华社浙江分社社长助理。

住在西湖边的好处就是一个电话你就可以“隐居”了。

南山路往西，北山路往西，曙光路往西，都是，一转眼，城市就消失了。

2012 年的梅雨季。“一个电话”，我就隐居了一个下午。上天竺，法喜寺前，守着一方高过树顶的窗户，看雨水恣肆，洗白不远处缄默的寺顶。

邀约我喝茶的叫黄严。大学的小师妹。我给她的标签是 :“生命不息，折腾不止。”

©Angelina Yan

当下她折腾的事情是“隐居西湖”。在杭州西湖周遭的古刹旁、林密处、村坊间，租赁不起眼的小屋，一家接着一家开设酒店。处心积虑，营造一种“人人心中有、人人眼中无”的隐居气场。

她告诉我，“隐居”这名字是她另外一个师兄——我的一个深陷滚滚红尘、每天忙得首尾不能相顾的同学取的。

我立刻十分通透地笑了。我深切地体会到一种疼痛：“隐居”这两个字，宛如一把烧红的烙铁，每天熨烫着他千疮百孔的心，青烟袅袅，焦煳阵阵。

无法隐居者的焦虑、呐喊，乃至信仰，赋予了隐居诱人的内涵。我想起曾经的同样的欲罢不能。

彼时，我每天需要进入一种幻境才能得过且过：大兴安岭，稠密的深处，翻山越岭的白雪封冻了时间。雪床之下的木屋内，我燃起了滚烫的火炕，深“猫”于此。昏睡，阅读，发呆，赤身裸体。

坐在黄严的“隐居西湖”里，我想到另外一个湖泊——远在美国马萨诸塞州东部康科德城南面的瓦尔登湖。

一百六十余年前，二十八岁的梭罗来到荒无人烟的此处，靠一柄借来的斧头，伐木造屋，掘地种粮。

他吃湖里钓上来的鱼和自己种出来的豆，精确计算出维持最基本生活所需要的花费：造屋用去二十九元一角二分，生活一周需二角七分……

这样推算下去，他发现一年中只需要工作六个星期，就能挣足维持健康生活所需的金钱。于是，他每天读书、思索和写作，成就巨著《瓦尔登湖》。

©Eric Muhr

然而，世界上只有一个梭罗。无论为稻粱谋还是为所谓的道义谋，混迹人群中，不时感受到的孤寂里，其实冥想着的都是独处时的欢畅。

为此，对于多数人而言，隐居的向往，是一种依赖物理隔绝的逃遁，是人群中的热闹里的对孤独之甜美的假设。

此前的十年中，我每年都会数次翻阅《瓦尔登湖》，但到今天也没有看完。我始终没有忘记它的初译者徐迟先生的衷告：如果你发现你读不下去，不要勉强，先放在一边，因为你的心还没有安静下来。

在《世说新语》精美短文中，我爱极了《雪夜访戴》 ：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人心的不安与恐惧，也许来自对目标过分专注而导致的异化。“何必见戴”的洒脱，让“经宿方至” 的夤夜船行，甘之如饴。

©Cheng Qi Huang

想起去年冬天。深宅大院中经常“焦头烂额”的 L 幽幽发来一短信，竟然是张岱《湖心亭看雪》全文：

“……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还未读完，第二条短信又到了：“吾感兄应为文中‘金陵人’之转世。”

突然之间，我好像被某种东西击中。敏感而飘忽的年龄早已随风而逝，耻于追问为何而生，为何而活。晨昏流连中，行色匆匆于他人编制的逻辑，不知道抓住了什么又放弃了什么。

©Robin Spielmann

风花雪夜擦肩而过，星光中的鸟啼虫鸣，犹自低吟浅唱。而自己在迷失的小径上游荡得越来越远，却浑然不觉，忘记对所谓的“无关紧要”偶然一“痴”。

“痴”是片刻的停顿，就是心的隐居。

其实，“隐居”无处不可，无时不可。如果做不到，沿着南山路、北山路、曙光路向西就是了。我想，黄严小师妹想的就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