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隐逸风骨 〗小女孩与樱桃树

编者按：

隐居十年的新专栏：隐逸风骨——隐居系列丛书旧稿新读。

今天的文章《小女孩与樱桃树》，选自2012年11月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隐居壹世界》，作者林一苇。

No. 16

◎林一苇

1973 年生。诗人。童话作家。收藏家。装置艺术家。哥伦比亚大学在读博士。捐建中国第一个爱情主题博物馆——世界爱情邮票博物馆。出版有童话《一个叫窦唯 de 孩子》 《一只小猪天上飞》 《小豆豆在中国》 《小豆豆在中国 2》，童话散文《兰阳菜谱》，集邮美文《玫瑰花的问候》，散文《亲爱的亲爱》 《风吹动的是落叶和善良》等作品。

一个小女孩，她经常梦到樱桃树，她站到樱桃树上，一束一束地往树下扔樱桃，地上的樱桃堆成了一座一座红色水晶的小山，男女老少坐在那里吃着樱桃，欢声笑语，小女孩却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她感觉树并不高，但当她低头往下看时，却感到距离那么远，她像在云端里，只听到窃窃私语，却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她是给他们摘樱桃的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Tomáš Malík

当她停下时，下面的人并没有催她，于是，她抬头静静地看山，远处的石头像一排排白色的大兵，向山头方向奔去，又从另一个方向奔下来，他们忙忙碌碌，又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是奔跑吗？仅仅满足于奔跑这个过程。是打仗吗？为谁打？胜利了还是失败了？

远处的铅皮小屋像一个神秘的宫殿，但那个皇后显然老了，没有衣着鲜亮的仆人，也没有闪闪发光的卫队，铅皮屋顶闪闪发亮，像大海中飞来的一片海水，海水连着天，像向天上倒流，天空中布转着万般景象，却没有重量，这时树下传来一阵喧闹声，小女孩向树下望去，却见一群雀跃嬉戏的孩子在光影中浮动，像是在大海中游泳的人群……

女孩子看着这一切，痴迷，安恬，忧郁，幸福。直至她睁开眼睛醒来。她看到，天花板上，云彩沿着墙壁向四周流动……

女孩子叫嘉宝，葛丽泰·嘉宝。

1905年9月15日，嘉宝出生在金黄与蔚蓝参差的斯堪的那维亚半岛。

这天，一片枫叶从天空飘落下来，枫叶披着阳光，带着黄金的尊贵，金黄和夕阳西下神秘忧郁的气息，翻几个身，飘落到一个叫卡尔·古斯塔夫的家中。

枫叶旋转、舞蹈、起落，曲曲折折摇摇曳曳，充满心惊肉跳的敏感和调皮嬉戏的心事，从天空到树枝到卡尔家里。

此刻，他的妻子正在分娩，这片叶子悠悠扬扬在卡尔的屋里的床头、柜台、窗帘、沙发、餐桌、马镫上窥探一遍后，抬头看一眼屋内，叹口气，落到新生的婴儿手上，而婴儿，闭着眼睛抓住了它。

母亲看一眼婴儿，困倦地睡着了。

父亲惊慌得低下头，想从婴儿的手中夺去那片枫叶，可婴儿的手抓得那么紧。

“主啊！”父亲虔诚地向神祷告，惊慌又安静地叹口气。

©Lee Campbell

1905年9月15日，一个叫葛丽泰·洛维萨·格斯塔夫森，日后叫嘉宝的女孩和上天签订了命运之约，上帝聘请嘉宝用一生给美代言，让美跳出语言学的含义，让美生动、可见、可及，并免疫于时间和人类，同时做好美的一部分，她要享受寂寞、忧郁、孤单、忧伤。

怕嘉宝反悔，上帝认真地在她的脸上盖下印章，也许上帝太喜悦了，他紧张得一连盖了两次，嘉宝神秘的眼睛，就是那个美丽的戳记。

带着上帝之约，嘉宝来到了人间。

生活是必不可少的。生活，什么叫生活？人间是无所谓生活的，只有记住的才叫生活。生活是嘉宝衣架上那个丝巾，只有当嘉宝围起她时，她才有了精神，并因为有了嘉宝熠熠生辉。

上帝为了让嘉宝的美显得单纯、直接，让她选择了贫穷的生活，这样，嘉宝才是拙笨的、羞涩的、紧张的、恐惧的，她也才是敏感的、善良的。因为贫穷，她在最朴素的物质生活里咀嚼出了丰富。

而她的美丽是天然的、生动的、丰富的，于是，她用敏感、拙笨和羞涩给自己筑了一道墙，而嘉宝在墙后，成为风景。

上帝按照自己的意志将嘉宝的美丽徐徐展开，机遇、奇迹、幸运，像天生的一样，尾随而来。嘉宝像一只完美的兔子，警觉而又拙笨地接受着这一切。

©Anita Austvika

爱情是不会少的，1924年，她遇到了斯蒂勒，这是上帝为她量身定做的男人，他一眼就看懂了嘉宝的美，而且非常怜惜她。他宽容大度，从来不生嘉宝的气，不管从影之初的嘉宝多么笨拙，内心里又多么任性。不管他骂她骂得多么厉害，她从来不悲观丧气。

他是一个天才的导演，他按照自己的意愿恰到好处地塑造她，他们合拍了决定嘉宝命运的一部电影《古斯塔柏林传奇》，这部电影让嘉宝在瑞典、德国都大受欢迎，且凭着这部电影，他带着她从斯德哥尔摩走向柏林，又从柏林来到纽约，从纽约来到好莱坞。

幸运是接踵而至的。不管阴差阳错或者恰如所料，嘉宝在随意中，在自然、天然的接受中，天然地展现了她的美、她的卓绝、她代言的世界的希望。

甚至，为了展示她的美，展现她内心的丰富，早在五十年前，托尔斯泰就给她写好了《安娜·卡列尼娜》。早在一百年前，大仲马就给她写好了《茶花女》。

也早在二十年前，爱迪生发明了电影摄影机、灯光。许许多多的母亲给她生下了足以让她展示自己美丽的导演、编剧、灯光师、录音师、剪辑师……

甚至连希特勒的母亲连希特勒都给她生好了，不过，那是一个笑话，希特勒非常热爱她主演的《茶花女》，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不受搜查见他的人，但嘉宝说：“我要劝他休战，不然我就把他杀了。”

这句话，让一些人试图策划让希特勒和嘉宝见面，甚至让她身上的缺憾也成为时尚，她沙哑的声音让人想象成圣母马利亚疲惫的声音，她的瑞典口音的英语让人听到了大西洋阳光充足的味道，她和卓别林、米老鼠成为世界上最受欢迎的演员，她被称为“哈姆雷特以后最忧郁的斯堪的那维亚人”。

©Taisiia Shestopal

嘉宝太美了，她脸上总是焕发出一种安详、皎洁、纯净而又透彻的光芒。

她独具几乎非人间所有的禀赋——力量、尊严和光辉。她的表演格外优美，具有非凡的创新精神与活力。她为人们勾画了一个无尽的想象和思索的空间。

她的眼神、嘴形、指法、步态等都是别样的语言，她演了很多默片，但恰恰这可以让人“听”得更多……她的个人魅力和表现力能够超越故事本身；

她所扮演的是人类社会中的一个人，而不仅仅是某个故事、某个角色。她在找寻自我的每一个分支，也在帮助大众找寻……她和观众之间产生了一种默契的关系。

嘉宝真的是太美了，于是，生活必须以美丽收场。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隐居更美丽的呢？难道要嘉宝风烛残年给某个后辈捧场？难道要嘉宝落到黄金窟里天天数金子？难道要嘉宝拽着名利忐忑不安年老了过季了上蹿下跳？

如果这样，那真不是嘉宝了。其实，从登上舞台的第一天，她就开始隐居了。你听：“请让我一个人待着。”

宿命的是，在她的每部电影中，你都能找到这样一句台词。

©on Tyson

但是，人们愿意以另外的形式猜想她的隐居，不然，人们怎么能够忍受她不期然、毫无理由地离开呢，于是，嘉宝离开的理由像一个温暖的有启迪的民间故事，在众生中流传：

一个阴雨霏霏的黄昏，嘉宝拍完戏，从片场跑到一家医院。她要探望她的好朋友莫妮卡，莫妮卡刚刚做了母亲。走进莫妮卡的产房，她看到躺在摇篮里的小家伙攥紧双手，不停地挥舞着，不时哇哇地大哭。可爱的新生命让嘉宝心情一下子变得晴朗。

恋恋不舍地告别莫妮卡后，嘉宝走出了产房。这时，她看到一辆灵车被推着从走廊里经过，后面紧跟着一大群哭哭啼啼的人。原来，一个钢铁大亨刚刚因肾病医治无效而死。

不经意间，嘉宝瞥见了死者悬着的一只手。突然，她的心电击般地抽搐了一下——巨大的震撼让嘉宝辗转反侧。不久，嘉宝宣布息影，这是 1949 年。

©Clay Banks

“我的心，不习惯幸福。”

“不要问我电影的事，尤其是我为什么息影。”

“不要问我问题！”

隐居后的嘉宝过着越来越简单的生活，她也越来越臻于隐居的真意，越来越幸福。

天空中一直有一棵樱桃树，嘉宝经常梦见它，樱桃树青枝绿叶，温暖得像绸被，像上帝栽到孩子心中的礼物，她在嘉宝每一天的梦里，摇落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