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月华：我喜欢刁菊花

此一生第一次遇到姓刁的，叫菊花，是在电视剧《装台》。
菊花年幼时，母亲跟别的男人跑了，是个母爱极度缺失的小姑娘。其父刁大顺忙于应酬生活，对她应该也是无暇顾及，能把她养活成人也委实不易。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我们应该对她的成长状况表示理解和极度宽容。

第一次领教她的尖酸刻薄，是在其父刁大顺领回蔡素芬之后。摔花盆，指桑骂槐地说其父：“揭起尾巴一看，但凡是个母的……”骂人的方式直接，表达的语言粗俗，不通情理，有违做人的伦常，确实缺乏良知，没有教养。
往后看，在看到她对二代父亲、疤叔以及村人邻里的方式和态度时，简直就一泼妇骂街式的跋扈和蛮横。可惜啊，年纪轻轻，一棵树苗长得失了型。
再往后，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当看到她在听说自己大伯刁大军回来时表现出来的那种甜腻、急切和温柔时，我的三观几乎全部要被她颠覆了——什么情况？对供自己吃供自己喝、朝夕相处的父亲如此，对一个久不归家的浪子如此示好。有钱就是爹，有奶就是娘。这女子狗眼看人低，简直就是个地地道道的拜金女。
再往后看，在看到她要搬出去住，说出那句结结实实的理由时，我大吃一惊——剧中这女子，才是实实在在的清白人！刀子嘴豆腐心，孰轻孰重，谁好谁坏，自己在心中掂量得明明白白，也在嘴上表达得清清楚楚，从不藏着掖着，无畏大胆得像大街上那个当众点破“皇帝根本没穿衣服”的小男生！

她说什么？
她说：“烂烂房子，烂烂村子，一村子的烂烂嘴！”
简直振聋发聩！
房子久了，自然烂，不仅仅是外观的烂，更主要的是有一种本质的烂。与别的出生在和睦家庭的孩子不同，在这间房子里，她一夜之间丢失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又在一夜之间见到了她的第一任继母，又经历了继母的离世。当第二任继母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不再保持沉默，所以要站起来反抗。由此，我看出了一个被长久压抑、近似于自生自灭式生长的孩子，她人性的爆发和觉醒。试想，如果她像武大郎的女儿莹儿一样，只会逆来顺受会怎样？老屋带给人的如果是甜蜜和爱，自然会散发出温馨气息，让人不舍。反之，只会感到压抑和沉重，只会产生厌恨，想逃离。在这个过程中，家庭教育和家庭关爱的缺失即是她形成如此性格的罪魁祸首。

刁家村是一个城中村。家家连墙，户户比邻，类似于那种“谁家放个响屁几家都能闻得到臭气听得见声音”的人口密集村。厕所革命亟待完善，巷道错不开两辆车，简易的楼房里不仅长期驻扎着繁衍生息好几代的“土著”，也以廉价的房租吸引接纳着鱼龙混杂的打工族和外乡人。可谓是城中最后的一片乡土聚集地。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速度奔跑和社会主义新农村的规划和兴起，拆迁是村庄迟早要面对的终极话题。鉴于此，一部分人急于加盖抢占，想在拆迁大潮中“抢占先机”；另一部分人则保持稳中求进，想赶紧抓住拆迁改造前的小尾巴，来一场最后的狂欢，比如疤叔和他的麻将馆；还有一部分人心怀阳光，清贫艰辛的生活并没有磨灭掉他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拆迁是个美好的向往。烂就烂吧，拆了就好了！日子像流水，无论怎样，自己的日子，自己还得天天挽起裤腿往前淌。比如刁顺子。如此逼仄、昏暗、让人感到窒息的村子，确实散发出一种与时代格格不入的“烂”气，似乎有一种腐木的味道。

有人的地方就有社会。我们不难想象，在刁家村，麻将馆、小卖部就是个小社会。每个人的生活也许都是一地鸡毛，但每个人自己却都懒得理，他们茶余饭后更愿意议论别人。别人且不说，大姑娘刁菊花怀孕了，这可是个比天还要大的话题！——这孩子是谁的？每个人内心都抱着一个砂锅，都想搞清楚这个秘密。谜底一天不揭开，每个人内心的小翅膀都在辛苦地飞呀飞。尤其再一联想到刁菊花母亲的“水性杨花”、刁菊花父亲刁顺子的两次续娶，结论昭然——这孩子行为不端，祖传！按说，刁菊花自己肚子大了，关你旁人屁事，人家自己清楚得很呢，你操心太多了！但大家就是着急上火，想当这个“包文正”，断一下公案。试问，就算你断清楚了那姑娘肚里的孩子是谁的骨肉，你又能为姑娘做甚？难不成你会为姑娘腹中的孩子提供奶粉？“唾沫星子压死人。”亏得刁菊花经过生活的些许磨砺，有了对流言蜚语“烂烂嘴”的抵抗力，否则真不知是一个怎样的悲剧收尾。

就这一句话，我喜欢上了刁菊花。她用普普通通一句话给自己面对的现实生活做了一个鞭辟入里的分析，下了一个客观真实的结论，不藏不掖，不偏不斜，不是不非，通通透透，简简单单，明明白白。她年纪不大，却是剧中一个活得最真实、最冷静、最理性、最勇敢的人。

随着剧情发展，她在之后带给我的除过惊喜，还是惊喜。比如她为了维护自己的家庭完整和尊严，多次攻击父亲的情敌三皮；她敢于直面村人的指指戳戳，勇敢地拿出自己的利器——刀子嘴，反驳，质问；比如她爱并守护自己的大伯，腆着大肚子去秦岭山中追回钻戒；比如她一次接一次催父亲去找蔡素芬；比如她想为难过寂寞的父亲弹琴；比如她一边想竭力信守给蔡素芬的承诺又一边想竭力成全父亲，最终使自己处于两难境地；比如她姐姐一样温情地爱护丽丽……很多时候我会恍惚地认为：如果没有刁菊花的泼辣，刁家这个大院也许会发生更多不可预测的悲剧。因为刁顺子一味善良，他从来没有，似乎也不理会给自己的善良装上利齿。不分善恶原则的善良助长善也会助长恶，如果这种恶伤到自己也算一种善良，那么，一旦让恶尝到了“甜头”，这些恶就会去伤害别人，那就是”助纣为孽”了。车停到路边被人“碰瓷”的处理即是一列。

看完《装台》，我思虑良久。听说这次播出的同名电视剧改编很多。我没有读过原著。据说，陈彦先生原著中的刁菊花不仅性格凶恨，相貌也十分丑陋。人人天生肉体凡胎，不会自带悲喜爱恨。如果真是这样，我想，那是因为她的生活中没有灯火，她从来没有感受到过温暖的呵护和快活敞亮的光阴。
不管哪个版本，我都是喜欢的。我相信，生活是最好的锻造。没有人天生即恶、即凶狠、即一直握着一把屠刀。感受到暖了，自然会以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别人；感受到爱了，自然会以爱去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