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尊让：烟民（小小说）

早晨刚上班，班长通知开小会。

九个半百的男人换好工作服，站成一排高低起伏的队形。努力想给出入的业主们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我们是一只训练有素，高素质的安保队伍

一直不解，为什么领导一再叮嘱我们，不要自称保安，要叫安保人员。这两者有区别吗？

看着我们站好了，班长掐灭了烟，扔在草坪里，又踏了一脚。然后走到队伍前面，背起手开始讲话：再强调一下，领导几次发现咱个别人上班时间嘴角叼着烟，很生气，都是老皮了，给留面子，没当面说。从今开始上班抽烟罚款一百，逮住一次罚一次。你说咱一个月那一千来块钱工资经得住罚，我就不信几个小时不抽烟能急死，难受死，把老脸看贵重一点。

说话间那眼光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们这一班连班长共十个人，只有三个人抽烟。班长一天抽不了几根，业主发的烟都抽不完，还有私藏的。湖北来的九头鸟一包烟抽三天，我一天抽两包半烟，要是连班24小时就得五包。

以前都是罚三十，随便就涨价那？有啥法律依据？还有没有天理王法？我抗议，提出了灵魂三问。

你说那怂用都没有，就是个屁，一把手说罚多少就罚多少。领导特别点名了，你是重点防控对象。班长好像有点生气，语气也重了。

很明显我又嘴长了，撞上了枪口，立即换了一个嘴脸表态：你不用瞪我，不准抽就不抽了，大不了戒烟，省钱环保还对健康有益，我媳妇跟娃早都让我戒烟。

没想到一句话，惹来了群嘲：“你要戒烟我就戒饭”“你要戒烟我就戒媳妇”“你要戒烟狗都不吃粑粑了”“你能戒一百回烟……

至于吗！我刚准备起一个天打五雷轰或者谁不戒烟不是人的重誓，表表决心。就这样被他们打击的自信心荡然无存。

面对这种赤裸裸的歧视、蔑视，贬低，不信任，我很无奈。

好，就这事，谁有啥意见憋着。接岗，该干啥干啥，散会。班长发话了。

我，九头鸟，班长留在了收费室，接替夜班。其它人前往另外四个门接岗，巡逻的两人一班也走了。

罚一万最好，我上班一根烟不抽完全可以。九头鸟在旁边补刀说，鸟一样的尖嘴猴腮，脑袋连摇带晃，颇为得意。

做人要厚道。懒懒地提醒一句，九头鸟那幸灾乐祸的样子让我很想怼一伙，可惜一时想不起来最有效的词语。

不是让你戒烟，咱弟兄们关系，不让老板逮住就行。实在烟瘾犯了难受，不抽就要瘫痪了，你就去厕所或者没人地方抽几根。班长说。

我在厕所就不抽烟，初中时我化学老师说，厕所抽烟等于吃屎。这句话我记了半辈子了。

来来，抽一根过个瘾，今就不要抽了，这段时间避避风头。班长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黄鹤楼，给我跟九头鸟一人发一根。

刚刚戒了，不抽。我推着。

抽抽抽，假啥那，最后一根，抽完这根就封嘴。你真要戒了，一个月内不抽一根，兄弟给你摆一桌庆功酒。班长说完，殷勤地把烟递到我嘴边，打着了打火机。

班长亲力所为让我感动，这么大的领导能放下身份，盛情难却无法拒绝。噙上烟，烟头对准火苗恭恭敬敬地点燃了。

再说一遍，这根抽了就不能再抽了，别让我为难，我去查岗。班长拍了拍我的肩膀，把二百多斤的体重挪出了值班室，塞进巡逻车驾驶室开着走了。

这根黄鹤楼有可能就是我今生最后一根烟了，抽得很仔细，让每一口烟都在难舍难分中入口入肺，留下回味。看着指间反复升起的烟雾，看着从嘴里飘出的一个个烟圈，从有到无，从无到有，像看到周而复始的烦恼和空虚寂寞。在我的生命里，早已视它如知己情人。

这根烟要有一丈长多好呀！

永别了亲爱的！我把抽完的烟把按灭，用纸包了起来，写上：决绝于辛丑年孟夏30日辰时。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再见是仇人。负心人王笑封存。

然后再用胶带封存。

每次戒烟都是高调开始，狼狈收场，最长时间不超过三个月，脸打个啪啪啪，留下了一个个笑话。这次决不能重蹈覆辙。

九头鸟站在旁边看着我的操作，十足没见过世面的表情，讥讽我，你是我见过最能装最无聊的陕西人。

僻！古有关公挂印封金别曹操，今有老王熄火戒烟辞美猴，都会名垂青史。我怼了他一句，啥都不懂，这叫仪式感。

烟不停地涨价，烟民的处境每况愈下，越来越尴尬，环境越来越逼仄，除过不受人待见外还要遭遇罚款。

前几天有一次我坐电梯，我是掐灭了烟进去的，里面还有好几个人，一个小女孩站在我旁边，拉着她母亲的手。小女孩看了我半会，对她妈说，妈妈，好呛，烟味难闻很。她妈妈笑着说，爷爷那烟是灭的，没抽。好尴尬！我忙从嘴上取下烟，让小女孩看，说，爷爷没抽烟，这是玩具假烟。

几十年如一日无私地奉献，心甘情愿地选择追随，默默的贡献。始终不忘初心，无怨无悔。不管再难再窘迫，饭可以少吃几顿，病可以扛着不看，从来不曾辜负指间的那一点烟火。

尽管每天都面对着烟盒上那四行小字：尽早戒烟有益健康，戒烟可减少对健康的危害，吸烟有害健康，请勿在禁烟场所吸烟。这些不走心的标语口号或者提示，我从来没畏惧过，胆怯过，退缩过。

我亲眼见证了一个猴子的成长蜕变史，如何从金丝猴变成美猴王，再变成大圣归来；从最初的几毛钱陪伴到现在的几十块十几块。这一切不但没有丝毫荣誉和奖励还沦落到被人忽视和误会。

明知道抽烟百害而无一利，就是没勇气分手，无数次的挣扎煎熬都以失败而告终。烟真是无赖，一旦傍上了就死缠烂打。无耻地利用了我的有情有义和优柔寡断。也不知道这害人的东西是谁发明的！

烟恋上了手指，手指却把香烟给了嘴唇；香烟亲吻着嘴唇，内心却给了肺；本以为得到了香烟的真心，却不知伤害了自己。这段话来自于网络，在用文字游戏营造出的浪漫和温馨中来了温柔一刀。

伤害，很多时候来自于熟悉和亲近的人，而且总会竖起一个“为你好”的旗子，再配以华丽的外衣，让你在受伤害中感恩戴德，没齿难忘。

在整个安保队伍中我是纳税最多的一个人，绝对的大户，每消费一根烟都创造好几倍的税收。

世上皆多人云亦云。他们只看到我爱抽烟。其实抽烟不过是个形式，我是想通过这形式来为国家纳税，为烟草事业发一点光和热。这份良苦的用心和境界有几人能理解？

罢了！再远的路总有尽头，再长久的陪伴总有分手。并非矫情，二十多年的唇齿相依形影不离，难分难舍人之常情。

王哥你要真准备戒烟，我亲戚卖电子烟，几百块钱一个，能帮助戒烟。九头鸟问我。

真戒，不成功便成仁。我啥都不要，就靠自己顽强的意志和毅力跟病魔做斗争，战胜对尼古丁的依赖，战胜烟瘾。

工作简单乏味，人静静地坐在电脑前，心静不下来，麻烦很！烦躁很！要多无聊有多无聊，时间漫长到停滞不前，一会坐下一会站起来，总感觉有啥事没办。

拿出一张纸，用笔在上面乱涂乱画，忽然想起项羽的《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九头鸟站在旁边看着我一遍遍的涂改，笑着说，真他娘的悲壮，烟戒到你这程度又可以名垂青史了。

你说啥？再说一遍，这个非常时期最好别惹我。

我说你字写得真好！不愧是文化人。

小狮王二蛋说过，战胜对手需要的只是技艺，战胜自己需要的是灵魂。真精彩！但愿我的灵魂还没有被烟熏到干枯。

班长转一圈过来给发一根烟，都被我拒绝了。九头鸟也罕见的抽烟频率很高，在我前后左右吐着烟圈，两个人一唱一和极尽诱惑勾引之能事。

害我抽二手烟。我看你是100块钱在口袋跳槽那，你再这么嚣张，我就给老板举报，看抽烟第一个罚款的是谁。我无情地警告他。

你害别人抽了几十年二手烟，这会放下屠刀就想立地成佛，有那么容易的好事吗？九头鸟跟我抬杠。

好呀！抬杠是这会多么需要的文娱活动。于是我给他开始讲我的抽烟史，希望能使他清醒，及早迷途知返。

1994年，我不到三十岁，烟酒赌色都不沾，四大皆空，还讨厌别人喝酒抽烟赌博，比较清纯。家里要拆旧房盖新房，那会谁家大事小情都是乡党们义务帮忙，主人只提供烟茶酒饭就行。烟都是拆开放在盘子里，敞开了抽。为了表示好客和大方，除过进门、饭后、出门固定的散烟外，平时在房场子也要散烟，还要勤散多散。出去时腰里也要把烟装够，见人就发，就是平常见了不打招呼的人，都要上前寒暄几句发根烟，抽不抽都要发，目的就是这会用上乡党了，有空来帮忙。

那会人厚道，我们家乡也一样。九头鸟说。

我就是那会学会抽烟的，人家都抽，咱不抽感觉不礼貌，也感觉吃亏了。没想到一入江湖再无回头路，这烟抽上了瘾，二十多年来量越来越大，腰里一时没有了烟就感觉六神无主，少了魂。为抽烟烧破了无数的衣服床单被褥，遭到无数的白眼，还被罚过款。是该做个了断了。

哎呀！你说得严重的，关键是你抽得也太多了，少抽一点就行了，完全没必要戒。九头鸟说。

你不懂，像我这个级别的烟囱，少抽是假话，装到腰里就由不得自己，要么继续抽，要么彻底戒。

时光荏苒，我也难逃规律，到底还是活成了当初最讨厌的样子。

下午，园区有业主说第二天要给娃结婚，特意给保安室送来了两包芙蓉王和一包喜糖瓜子花生。

班长扔过来一包烟，这包给你。

不要，戒烟了，别说芙蓉王就是中华又如何。我看都不看，抓过喜糖包在里面翻着自己喜欢的糖。

牛皮很，我不信你今一根都没抽？班长说。

王哥今确实硬气，没抽一根。九头鸟作证。

佩服，佩服。班长说着在我身上开始摸，从上衣口袋掏了一包，又从裤子口袋掏走了一包，还有另一边口袋的半包以及打火机。

好怂神，你上个班装了几盒烟，一个月一千来块钱的工资能挨起你一天几包烟抽，既然戒了就给我算了。班长满脸都是惊讶。

拿去吧！那些东西对我已是毒药。

那一天我赢了，战胜了自己，真正的一根没抽。

一天，两天，三四五六七天，我坚持了下来。整个保安部都传为佳话，一个能戒烟的男人绝对是神一样的存在。

经理路过门口的时候，停下了车，问我，王师，听说你把烟戒了？

嗯，戒了好几天了。

好！这个月的优秀员工就是你了。坚持。

一天，老婆高兴地说，我啃了二十多年的烟囱，洗了二十多年的烟灰缸，吸了二十多年的二手烟，终于熬到头了。老汉，你一定要坚持！别让我再失望。男人家拿出点豪横来。

放心，谁要让我再抽一根烟，除非库峪水倒流，八里原变湖泊。这一辈子的优点就是豪言壮语和赌咒发誓张口就来。

有了领导和老婆的肯定我更加坚定了决心，戒烟成功，内心不由有了一点自豪感！这几年的愿望实现了。

二个月后，休假，中午正睡午觉，伙计打电话。老王，美猴要涨价了，一盒卖八块，你要不？我朋友说还有几条原价给我，六十块钱一条，给你分几条送过去。

我戒烟了。

你戒烟！再包亏咱蓝田猿人咧，你没戒八百回，戒一回烟瘾大一回。就说要几条，快点。

我真戒了，都戒两个月了。

那恭喜你！我就都给自己留下了。挂了。

等一下，等一下，要不然，来个八条，留作纪念吧。千万别送，也别给谁说，我去拿。

王尊让：西安蓝田县汤峪镇人，陕西省散文学会会员，西安市作家协会会员。著有中篇小说《小蔡的江湖梦》《错爱》《一窝瞎雀》，电影剧本《西山女人》及散文随笔杂文书评200多篇，一个酷爱文字的人，一个游走在柴米油盐中的人，一个挚爱人间烟火者，坚信没有虚伪的文字，只有虚伪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