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从此无三姑

最后一次见到三姑的时候，她已经成为一座雕像，静坐在靠墙的椅子上，紧闭着双眼，面色蜡黄，毫无表情，双手各自握着一个发饼置于大腿上；她面前的香案上，一碟油灯漫不经心地燃着弱弱的火焰；一只香炉里插着正燃着的红香，缕缕青烟升腾又飘散，弥漫在这间令人窒息的房间里。香案前的地面上，摆着一个破脸盆，盆里满是裱纸的灰烬。

我不敢看三姑啊！她已经丧失了对这世界的感知能力。她干瘪的脸，毫无血色；还有那瘦如芦柴的四肢，都已没有了生的力量……她就这样被家人放置在靠墙的椅子上，甚至还要用一个手绳绑着防倒。

她不能再睁眼瞅瞅我，不能亲切地喊一声我的小名，不能热情地给我递上一杯茶水，不能欣喜地跑到厨房忙碌为我炒上一桌可口的菜肴……我的三姑，再也不能为我做点什么，直到永远，永远……

我强忍住泪水，任由母亲感情崩溃地搂着毫无反应的三姑痛哭，听着母亲历数三姑吃的苦受的罪，我心如刀绞。

三姑是个苦命的人啊！她嫁给姑丈时，已是大龄女了。姑丈家一贫如洗，三姑不在乎，天天扛着农具在几亩薄田里摸爬滚打，凭着高大结实的身子，她一个女人家，足以抵上一个男子汉。慢慢的她们一家子的日子，有了希望。三姑为姑丈先后生了三个女儿，这让她在村里没少遭别人非议。她为了争口气，继续生，终于为姑丈家添了丁。小表弟86年的，被一家老小宠爱着，后来读初中时，成了我的学生。遗憾的是，我这个表哥并没有给他的学习带来好运，导致他读完初中便再也没有兴趣读下去了，于是就在家里混着。后来跟着别人出去做裁缝，在福建那边。零几年的时候，三姑和姑丈也去了福建，租了几亩地种蔬菜。住着临时搭建的木棚，每天起早摸黑，忙忙碌碌，十分辛苦。但三姑吃得苦，不怕累，不怕条件差。对比在家里种地的收入，她很满意在福建种菜的日子。可是，厄运还是降到她们头上。三姑和姑丈种菜的地方远离城镇，非常偏僻，每天卖菜的钱，只能藏在木棚里。思来想去，她们再床底下挖了个洞，将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几千块钱包裹好藏在洞里，然后盖上土抚平，自以为安全无恙，哪知道贼人有眼。有一天，她们卖菜回来，发现木门上的锁被撬，心便悬到嗓子眼了。等钻到床底一看，三姑顿时眼前一黑，晕过去了——那个洞赫然入目，却空空如也！三姑哭了好久好久。这是她自嫁给姑丈以来，第一次哭得死去活来。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这几千块钱的意义，那是他们半年来起早摸黑省吃俭用吃尽千辛万苦的积累啊！

哭过，迷惘过，但日子还得继续 ，三姑拂去心头的创伤，擦干泪，又拿起那些农具，走进葱葱郁郁的菜地间。

小表弟一直不让她们省心。连续上十年在外做裁缝，带不会一分一厘，还要家里贴钱他用。三姑常常哀叹。哀叹又有什么用呢？儿子不懂事，不争气，她一个庄稼人又能怎么办？眼看小表弟老大不小了，他的同龄人都结婚生子了，可他依然八字还没一撇。三姑心里急啊！托这个说媒，托那个介绍。可人家女孩子一打听到小表弟找不到钱，便拂袖而去。三姑只能拉着姑丈拼死拼活地做地，总想从几亩田地里抠出点微薄的收入，帮表弟成个家。

12年的时候，终于有个姑娘肯跟表弟在一起。很快，两人结婚了。三姑终于松了口气。但是，她知道这不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时候，她还要尽力帮衬一下她的儿子，她也希望他的儿子能过上别人家的孩子那样的好日子。因而，她和姑丈更加努力地种地。从福建回来后，她把别人不种的田地租来，足足二十多亩。她没有其它生财之道，只有一身使不完的苦力，只知道从田地里挣收成。由于劳累过度，她落下了一身病。15年的时候，她中风了。尽管如此，她依然不肯放弃那二十多亩的田地。后来，病情愈发严重了，她真的力不从心了，只得放弃租来的田地。19年，表弟突然间翻身了，那一年，听说他挣了近百万！可是，三姑瘫痪了！她最担心的儿子终于发达了，她却没有福气享受好日子。

三姑待我是如亲子的。小时候，我的很多日子是在三姑家度过的。她总是给我弄很多好吃的，尽管家里条件很差。08年，我要在城里买房，钱不够，只好四处借。到三姑家时，天色已晚。我说明来意，三姑二话不说，起身上楼去，拿来一个毛巾包了好几层的包裹，一层层地打开，终于露出红色的百元大钞，还有很多零钱。三姑给我数了5000元，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就这么多了，你先拿去把房子买了！面对此情此景，除了感激我还能说什么呢！

可怜的三姑啊，好日子到来的时候，你却在病痛的折磨中离开了这个世界，看着你毫无生机的身体，我知道，虽近在眼前，我们间却隔着这个世界最遥远的距离。

昨天早上落气的时候，仅有姑丈守在她身旁，远在福建的表弟接到消息，迅疾驱车往家赶。可是，等他到家的时候，他只能和我一样，见到的是三姑干瘪的尸体了。

今天十二点，灵车载着三姑驶进火葬场。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三姑被放在火化架上，塞进碳化炉，伴随着众多亲人呼天抢地的嚎哭，我的眼泪溢满两眶……然后，一阵黑烟冲出烟囱，消散在这个有点晦涩的空间里。四十多分钟后，三姑变成了一盒骨灰。她的小孙子询问：奶奶呢？奶奶呢？

小孩子没有生死概念，也许，他意识不到从此世上再也没有他的奶奶，就如世间再没有我的三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