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神封鼓，苦滩村从此无鼓声

苦滩村是坐落在深山中的一个小村庄，这里的老少爷们从来都是面涂黄土背朝天。

虽然它的名字不甚美好，并不影响它每年过年时的热闹劲，十里八村的乡党都会来这里看社火。社火上最震人心最能带动气氛的莫过于鼓，谷旺和四海两兄弟是这里最好的鼓手。

谷旺比四海大一轮，爹生前是这里的鼓王，他在四海三岁的时候上山干活时跌下山崖送了性命，娘耗尽心血把兄弟俩拉扯大，自己则一天天佝偻下去。谷旺很机灵，爹的手艺他学了大半，后来敲得多了，也像那么回事。四海在谷旺的鼓声中长大，鼓声渐渐变成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再加上谷旺时时提点，兄弟俩好鼓手的名声在这方圆便传开了。

四海20岁那年，敲完社火上最后一通鼓。俩人收拾家伙什往回赶。谷旺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走在前头，四海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夕阳在山林间缓缓沉下，火红的晚霞披在他们的身上。

谷旺突然停下回头盯着四海，仿佛下了什么决心，对弟弟道:“四海，你该出去了。”

“哥你糊涂啦？咱还没到家啊。”

“我是说，你该出去闯闯了。你看看咱们村，真应了这名字，地里长不出东西。出去闯闯才有前途。三组你新强哥，出去了这几年挣了不少，家里都把房子盖起来......”

“可我没觉得家里有什么不好，咱一家人在一块儿多好，再说娘也上了年纪……”

谷旺听着听着突然来了火，觉得说不通。推了车子飞快地往回走，四海嗫嚅着还想说什么，见状立刻噤了声。兄弟俩一前一后的走在暗红的山路上，满山的树与他们擦肩而过。

接下来的几个月谷旺还是提点四海，可不像之前那么认真了，接到活也是把四海留在家里，他想磨一磨四海，结果适得其反，他越这样，四海越是发狠好好敲，心里的豪恨不允许他认输。

这天镇上来了人，是个老板，他的饭馆开业，想让谷旺去敲通鼓烘场子。不巧谷旺有事去了县城。四海心一横自己接了活，也没有告诉谷旺。

开业那天正赶上镇上有集。南来北往的人都来凑热闹，饭馆门口真个是人声鼎沸。四海从车上把鼓拖下来架好，从腰间抽出鼓槌，看着围观的父老乡亲，信心满满，豪气万丈，他扬起鼓槌敲在鼓面上，心里却“咯噔”一下，鼓发出一声闷响，鼓槌也没有回弹，他把另一面翻过来，也是闷响。完了，鼓面松了！

他尴尬地站着，不知所措亦无所作为。好事者开始喝倒彩，乡亲们也议论纷纷。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娘叫他吃饭也不动，在院子里看着那面鼓，直到星光洒在他身上。

第二天吃完饭，四海收拾完灶台，对着正在安锄头的谷旺，一字一顿地：

“哥，我想出去！”

“嗯？去哪？下午回来吃饭不？”

“不，我要出去，我再没脸敲鼓了。”

谷旺抬头看了弟弟一眼，又低下头去给锄把上撩了点水。

“想好了去给娘说一声我去给你收拾东西。”

在隆隆的火车声中，四海去了南方。谷旺在家侍弄几亩地，照顾老娘，十里八乡的接活，用鼓槌赚点钱。

一转眼就是十年。

谷旺变得愈发黝黑，娘也更加苍老，村子里的树有很多不再抽芽，很多村民出去了很少再回来，他的叔伯一辈一个接一个被葬进后山的黄土，很多地荒了下来，很多泥泞的乡道完成了硬化变成了水泥路，村里的小楼房砖瓦房越来越多，苦滩村看起来越来越和苦字沾不上边，却也正在失去自己的灵魂。

这十年里四海只回来了寥寥几次，却也在工厂里做到了车间主任。到年跟前的时候，谷旺给四海打电话，让他回来过年。他已经三年没有在家里过年了，电话接通的时候，隆隆的机器声通过电波跨了数千公里，震在谷旺的耳膜上，一如往昔的鼓声。

“今年回来过年！”谷旺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哥，你和娘缺钱了我给你们寄。过年真的回不去，缺人缺得厉害……”

“你就知道钱？钻钱眼里咋地？今年要是不回来，我就背着娘去找你！”他气愤地挂断了电话。

四海当然知道哥哥不会背着娘来找他，可他也不敢不回去。

腊月二十三，谷旺正在贴灶王爷，四海提着大包小包闯了进来。

谷旺很高兴，在饭桌上扯着四海问东问西。因为喝了酒，他红光满面。谈到鼓的时候，他拉着四海来到仓库，指着那几面鼓:“十年了，十里八乡的乡亲都快忘了你，可你不能忘了自己的手艺。来！听哥给你敲一通，过一阵有社火了，好好敲他娘的一回！”他越说越激动，连鼓槌都没拿，抡起拳头往鼓面上砸了下去，“咚”的一声响，仿佛雷声一般，震撼着四海的灵魂。他将酒一饮而尽，也抡着拳头砸了下去，鼓声回荡在山村的夜空，那是刻进记忆融入血液的声音！

兄弟俩要在社火上露面的消息不胫而走，待到苦滩村有社火的那天。街道两边站满了闻讯而来的乡亲。有很多人不记得四海的名字了，却记得当年有一个人在集市上出了丑，没下来台。

谷旺举起鼓槌的时候，钹和锣都停了下来。第一个音响起，鼓声便倾泻而来，好像海浪撞碎在石崖上震耳欲聋，犹如万马奔腾般雄浑壮阔。从地上，从空气里，从灵魂中响起。这鼓声容不得羁绊容不得束缚容不得闭塞。四海心绪万千，在鼓声中找回了自己，此刻他是草原上的骏马，是苍穹中的雄鹰，把鼓声送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在重生的鼓声中，他也得到了重生。鼓罢，乡亲们的掌声经久不息，一如不久前震彻寰宇的鼓声。他们是当之无愧“鼓王”。

兄弟俩收拾完家伙什往回赶，呜呜的风声穿过满山的树吹在他们的脸上。谷旺脚步越来越慢，回头看了四海一眼，仿佛下了起什么决心。对弟弟道:“四海，要不别回去了。不然去县城找个工作，娘也老了，多陪陪她。”

四海停下来转过身，面对着南方的群山，“我知道咱们这条件比原来好了，我以后会勤回来看娘，可我从这里出去，就回不来了。”

谷旺没再说什么，兄弟俩一前一后的走在宽宽的路上，山风与他们擦肩而过。

四海离家的时候，谷旺没有来送他。他踏出远门不远，觉得背后一片苍凉正向自己袭来。苍劲的鼓声伴着西风为他送行。敲到一半再也没了声音。

“哥哥没心劲了。”四海喃喃道。

他又回头看了看苦滩村，一片死寂的后山，坟旁的柏树散发着没有生命力的绿，没有色彩的村子，灰色的瓦，土褐色的山墙，不再抽芽的树，被风扬起的尘土，路上寥寥的乡亲，一只从他脚旁跑过的狗。

哥哥会封鼓，鼓王从此死去。

一行泪划过脸颊，落在失去灵魂的乡村。

作者简介：佘毅凡，蓝田焦岱镇。某不知名高中文专业在读，古典文学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