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住过这样的百年茅屋吗？

文/樵苏无忌

家里曾有三处毗邻又独立的房舍，因为家有三丁——哥，我，弟弟。除了一处百年老宅，一处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是三间泥砖草舍，还一处是八十年代建的五间红砖水泥瓦房。在农村，为儿子修制房屋，是父母最神圣的责任，即便是在那个贫穷难耐凄凉的年代。

三处房舍，最难忘还是家里那个百年老宅。

老宅是茅舍，二堂屋约九十平米布局，算得上十里八乡最小巧的四合院。它原是桤木河边顺江场幺店子的茶水铺，上世纪二十年代祖父几块大洋从一桤泉汤姓人家手中盘下。

祖父四兄弟分家，房产少。曾祖父就立下规矩，四兄弟抓阄，谁分得黄坟茔二亩五最好的田地，谁就离开家，自行择基建房或购房。身为哥老会红旗管事的祖父，抓阄得上上签后买房，举家搬迁在此。

隆兴顺江场是交通要道，有些人流过往。靠着薄产和祖母经营茶水铺，父亲一家五口聊以度日。后来顺江场增加了几户人，全是茅草屋，都是做路边小买卖的。

摄影山中岁月

老宅与右隔壁刘益山的房子连为一体，他家解放前是点心铺、草药铺。老宅东北方向三十米处的关帝庙，是唯一的瓦屋。解放初关帝庙拆建为隆兴袁家祠小学，即今煌煌梧桐大院餐饮业的前身。

三十多年后，父亲两兄弟各自成家立业，均分了小四合院。

老宅虽是矮小茅舍，但构架却不含糊。十二组或繁或简的疏檩穿斗式木构架（川西平原称之为“排列”）纵横交错，连以横梁，疏密铺上厚薄不一的竹篾，盖上新麦草用篾丝固定，新谷草压脊。四围房屋中间，自然形成了一个不足10平米的天井。“排列”上部干栏间是竹编泥墙，四周竹巴围上堆砌一些柴货物杂物，简单的居舍，掩映在错落有致的竹树之间，冬暖夏凉，非常宜居。

这曾经是川西平原最通行的民间简易建筑，抗战时期入川的大批学者如林语堂、梁思成等人，曾惊叹于这种简单适用风格的干栏式遗存小房舍。它建造成本低，又特别适合四川当地的地理和气候。除了官署、庙宇及大户人家，本地一般老百姓所居就是这种茅舍。

人多房少的时代，人们没有“寝室”概念，人、禽、畜混居，祖母晚睡在我家厨房。在祖母的隔壁，父亲用竹竿绑扎了一间床，离地很高，踩着条凳可上下，我喜欢睡在高床上的感觉。床下是储物的扁木桶和大陶坛。小孩子容易从床上掉下来摔伤，父亲要哥睡外面以保护弟弟。睡前，两兄弟通常会轮流讲故事，以鬼故事和才子佳人之事为主。讲者娓娓道来，听者兴致勃勃。

夏天，桤木河涨满水，睡在床上就能清晰地听见沉闷的浊浪声，有些让人害怕。冬天起床，母亲会把我们的贴身衣物在灶膛前烤暖和后送到床前，趁着余温赶紧起床。

红砂石板搭建的洗衣台，占去了天井的一半。小孩子们淘气，石板上磨完刀，钻入洗衣台下饶有趣味地抓鼠妇，翻蚯蚓，抬头一看，石板背面有刻字，多少年后才知道那是一块大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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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前一排大树，具有划界功能，几棵枫杨苦楝酸枣之类，其中一棵酸枣特别粗大。秋天，酸中带甜的酸枣是农村人的美味水果。大约十岁时，我曾爬上树顶摘取酸枣。往下看，紧张，能听见自己加速的心跳，但串串的黄酸枣，又让人兴奋垂涎。后来弟弟也学样却从树上跌落，差点丢了性命，从此父母严令我们不得上树，摘鸟窝也不行。

祖母去世四个月后的那个盛夏，老宅前的竹林边，父亲的亲兄弟，我的叔父，他躺在椅上，头缠白色孝帕，弥留之际有气无力。他咳嗽，喘气，大口吐着带白沫的鲜血，浸在沙土地上一地殷红。他的肺痨是十年前被人诬为盗贼严刑拷打落下的，之前他当基层干部，秉公办事得罪过人。几天后，他在县医院盛年离世，被人力板车运回来。按农村习俗，灵堂只能设在屋外。落日余晖的腥红穿过竹树，竹树间回荡着婶子凄厉的哭声。那个下午，旧山如黛残阳如血。

老宅后有小门，挺拔的翠竹笼盖，绿荫遮去了河面的一半。前行两步人称“担水缺”，条石或灰砂砌成十级步梯，父亲在此挖出的泉水氹，清泉甘冽，是淘洗和取水的绝好去处。我打小就在这里学会了钓鱼，也很喜欢在这里玩虹吸游戏。

老宅周围是我们小孩子的乐园。春天山墙上春燕衔泥搭窝，雏燕叽叽喳喳，一派春意盎然繁忙的景象。

摄影山中岁月

茅草屋需要三、五年翻修一次，木结构还需要加固。因为要请匠人，家里就有好吃的，一般是豆花加回锅肉，我们小孩子自然很高兴，可以偷香烟出去品尝，“经济”烟或“红缨”牌的。

我家所在的组上有近三十户人家，只五、六家人是泥砖瓦房，我一度羡慕他们，只是无消防之虞。父亲说，他们的房子是解放时从地主家分得的。

茅屋最怕火灾。“哪家哪家小孩玩火，家里烧得精光，”这是母亲的消防教育。事实上，方圆几里许，时时有人家茅舍着火，火焰冲天像老光棍燃起的爱情，轰轰烈烈噼里啪啦。

后来我们兄弟仨分家，不再抓阄，而是按照父母指派。弟弟年纪小，分得最好的五间砖木结构房；哥已经成婚，分得泥砖草房三间；我，因为读书花家里不少钱，老宅归我。哥嫂当时还不乐意，弟弟那五间房是当年有人给哥说媒，一个盐亭县女子，嫌弃家里房子不好，父母赶紧借钱修建。

因我工作在外，无暇顾及老宅，它在二十年后坍塌了，我就在原基上栽上了花树。

再后来，农村出现两次大规模建房热。一次是改革开放后的八、九十年代，大都为砖木结构的平房。还一次就出现在最近，一般建混框小洋楼。类似我祖上的百年老宅，早已难觅踪影。

至今，还能清晰体会那个百年老宅的年代感，以及它带给人隐隐若若的温馨。

陈勇提供陈勇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