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负担（散文）

◎童小汐

小汐画作

一只迷途的、翅羽染白的乌鸦如何踏乱被冷占领的夜色？犹之松鼠在雪中剥出一颗鲜红如血的浆果──“流亡”或“自我放逐”重叠着部份的命题，它们都很难使一个异议分子更为冷静，只是更多的热情被更高纬度的乌云压了下来；而“长途旅行”或许从来不单是赤脚或思维的问题；那又是什么构成我写作的理由？

斜斜的阳光，邻居的雪人，老面对着我写作的窗口。从鸦群的第一声嘎叫开始──我在温暖的灯下思量该如何写一部小说？我也写诗，绝大部分的意象没有完成雪花美丽的结晶就被阳光融化了。明天如果放假──院庭里会多出来一个把红萝卜当鼻子的雪人，而当然暮色如发降临之前，我跟他之间更有一场雪仗好打；我会把雪球拧得松松的……

街巷的日常，喧嚣嘈杂屡屡日以继夜地扰面充耳，总想可以悠悠静静地，聆听着生命乐章的流淌奔泄，就很安心定意而心满意足了，因为是隐其中的节奏，也因为藏其内的有节而奏。

若此，人生轮回彷如命定排妥的身世节奏，每过一个环节，就有如奏起雅歌款款，时而抑扬顿挫且跌宕萦绕，时而荡气回肠又惊心动魄，一节、一奏，再一节、又一奏，生而老而病而死，而生而老而病而……之于我的生命节奏，晨昏日夜春夏秋冬依然，其内却似匿藏着某些变数、非周而复始般的密码，或是深扣着某种机关、非普通惯常般的重锁，几番颠踬、几番碍阻，我始终时时在寻觅这破解之数、开锁之钥，已好长好久……

跋涉其间千里，所经之处远河干涸无水、野地荒烟蔓草，总还在理头绪、整心境、顺走程，更总是狼狈张惶且忙乱。

我真盼愿自己胸怀宽广庞阔，足能承接千载、涵纳万物，既宏观也微视，无时无人无事不可入心，再转换为坚卓意志，使之如清泉里倾出的纯酿，涌源注满胸臆，即使溢流而出也从容淡定、专笃奉行。此间，顺着人生节奏而行，心中虽攀绕蔓藤杂草，身上虽缠缚乱石堆垒，在层层坡坎、屡屡艰险的方寸之间，勤苦地领略节奏深义，并且真正学会：至终至极至远，也要莫忘初衷地时时观我望己。

贴靠在家里客厅主墙、供奉着神明的龛案上，正正摆着他细心编写的当年分的历书。这种老黄历或万年历，我也常见，黄蓝皮的、薄薄的，常常来自宫庙赠送，书店里也有卖的。及今，只能手机上的APP随时查得到吉时凶辰，时令年岁就握在股掌里，似可呼风唤雨般地应时而为，想比之下，内容大多都很简单。

而他编写的历书相对就复杂多了，书册纸页里一条一条红白相间的时序伦常，详载着卦爻五行和星宿行度，每一月日时分都标注有何时该进应止、何时可宜有忌的节奏指引，也写有面相择日、重量两钱、解梦，封底则为食物相克中毒图解，而在末页还附有数张安太岁符咒，仿如天书圣谕开示指点，这就是他令我笃笃遵行、安顿身心的生活指南、必备宝典。

三年来，日日最惯常的晨间一景：他每天起早点香后，在餐桌上对我逐一强调着这个可以碰、那样不行做，告诫着这个会相冲、那样有煞到，预警着这个趋吉避凶、那样否极泰来，他仿如神算的命理师、精准的预言家，报幕着一整天的节奏。

我颇不屑，唠叨他白费精力，我对他说：“如今《万年历》都是现成的，书店里就有，再说手机上也有各种版本的，何必花费时间自己编写呢？我照着现成的也能参考。”

他却翻着书本对我说：“现成的怎么能参考，年复一年地照搬老黄历，改个日子罢了，谁会给你卜算排盘？我说过多少次，这不是迷信，我烧香不是敬什么神，而是敬大自然和自己，想想自己今天如何与大自然融合，而不是忤逆，这是对生活和生命的一种谨慎的态度，一天都不能妄为，一天都不可虚度，一天都不能马虎。”

听说是他亲自卜算排盘而编写的历书，于是逐页翻阅，果然见一整年分的备忘注记，岁次阳历、阴历时辰格局，生肖干支九宫冲煞方位吉凶宜忌，巨细靡遗地预知着起居行止的来去往返，而跟在端、花、桐、梅、蒲、荔、瓜、桂、菊、阳、葭、腊月轮转周年之后的，排队罗列着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小暑、大暑、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的十二个节气和十二个中气一一相间演绎、时时规律推变，天地准此节奏轮回运行已千年万载迄今。

一节、一奏，恰似大自然乐谱上音节工整、重复弹奏的旋律，生活频波的高低起伏、抑扬顿挫，尽在其中讴歌吟咏。如常演绎的每一节气，定时奏起大自然情景百变的专属乐章，在岁时光阴里，提醒了、布置了、规划了如我之身及心灵，让我依着风、暖、热、雨、燥、寒的恒常“节奏”，敬天爱地的乐活、也慢活、更快活。

历书篇页里的时间排序，是老天早已编排妥好的环境现场，晴阴圆缺、暑寒雨雪都有规则的经历次序，季节递换、气象变化也都有常律的进程，在日月更易间循序次第登场。他袭就先祖智慧与经验法则，排算寻常生活的昼夜晨昏，看起来寻常日子更具节奏，节奏之精尽藏于天地间，置身其中既深刻体验生活智慧，又能深度体认在地文化，感知每一寸土地的生命故事。

而我却总在宜忌冲煞间，一再琢磨他三年来曾经屡屡啰嗦的叮咛嘱咐，真不觉得他啰嗦唠叼，彷若她正摊开自编的历书、指点着方向、主宰着节奏，深怕我踏错走偏，护卫着我一路平安。

在时光中寻径、步旅，人生节奏中那些兀自萌动的微情与小事，那些浮散世间的偶遇重逢与离别弃绝，在日夜追魂摄魄的莽莽世界里，正在努力挺过青春风云，生命风景里除了风格、风情、风度、风采，还有风尚、风姿，也还有风尘，更多的是风雨和风暴。

山巅水湄，细流微光，远星浅云，如许温柔谦卑的共处，在节奏间踽自独走，日里夜中兼程行路千噚万里，始终信仰着坚持、坚定与坚忍，在在就是一生奉行的经典。因为节奏、因为有节而奏，就安身立命于此，年年等到春花再开、夏阳再艳、秋叶再凋、冬雪再落，正如无止境的永生轮回。

漫漶若涝淤的小日子，虽藏有缺憾、暗伤和隐痛，但也犹有太多的美好和确幸追随陪伴着，或缓或急或快或慢地依序向前推展。浸染节奏之中，我谦卑地诚心领略了其中蕴意奥义，更警惕着自己：要记好、记实、记满这本人生流水帐。

前天早上又看他的自制年历，二月初七：“今日勿远行，远行须着黑衣衫，红袜子。”看来初七没戏了，乖乖在家呆着吧。再看二月初八，应该是个好日子，以前常听他说阴历凡是带八的日子都不错，我想初八既是好日子，是不是又能随他出门去玩了？再细看，有一行小字：“今日禁口，行事谨慎，擅便犯口舌。”咦？真的吗？我忍不住瞅了瞅窗外，寻思今天不可自作主张擅自行动呀，不然会招惹是非，有口舌之争。再细想来，这偏僻村落，平时也没人有过多往来，我平常很少独自外出，又与谁犯口舌去。于是想，这个注解，也许是对他自己说的。

虽然不信，可心里却当回事，一边在家读书写字，一边好像在等着什么事情发生。一直等到晚上，晚餐过后，也没有发生任何事，我与他，谁也没有招来口舌是非。于是我撇嘴，瞪了一眼那本年历。昨天二月初八，早上梳洗完毕，穿上棉短裙，黑色打底裤，往脸上扑腮红，然后试着穿菲兰为我买的高跟鞋哦！真的好好看。

我喜欢高跟鞋，小时候就喜欢偷穿妈妈的高跟鞋，脚丫子还没完全长大，鞋子还有些空隙，走起路来真是狼狈。那时候的我是多么迫切盼望赶快长大，可以穿上合适的高跟鞋，走出自己的自信美丽。但事与愿违，自从跟随先生学习，高跟鞋彻底与我无缘，他根本就不许我穿高跟鞋，也不知道为什么。

渐渐的，我不再积极询问，只期望着哪天能有双属于自己的高跟鞋。一次见菲兰穿高跟鞋，特别漂亮，走起路来也气质迷人，于是对她透露心声，表示非常希望自己也一双高跟鞋，这一次终于如愿以偿。

早餐还未吃，他去餐桌就坐时偏偏就瞧见了我的高跟鞋，我假装无事，希望他看到我的高跟鞋也觉得漂亮，没想到被他当面训斥一顿，让我马上脱掉，换成平底鞋。我说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穿高跟鞋？他说二十二岁之后再穿也不晚，现在长身体的时候，穿高跟鞋不好。至于为什么不好，他也没对我说清楚，总之就是态度强横：“不许你穿！”

我委屈到哭，边哭边抱怨：“出门不让我穿短裙，现在还不让我带耳坠，就连高跟鞋也不让我穿了！”

他又厉声一句：“不让就是不让！”说完就走，去书房关住门，看样子比我还要生气。

突然想起那本年历上昨天的注解提示，简直准到让我心里发憷，果然有口舌之争喔！

我觉得我真的好难啊！看过每一季的花雨纷纷，易于使人跌落伤感深渊。为什么长大成人，心情这么容易悲伤，成长不就是应该要逐渐遗忘悲凉往事的过程吗？

想想他也真不易，一个被现实打垮、被爱人抛弃的男人，在一无所有时，还念念不忘盼着世人都能够变好，变得善良；盼着穷人都能过上好日子，盼着富人多一些虔诚的布施；盼着社会风气好起来，所有人的素质都有所提升。结果呢？他盼望的一切似乎都在倒行逆施，当万事成空、社会遗忘他时，也只有他坚守的信仰仍固守在他心中，不离弃。

没有我之前，不曾有人记得他脸上有过笑容。有我之后，我见他常常脸上会有笑容，我坚信我就是他的开心果儿，力所能及地以我的方式供他消磨岁月。

今天起得大早，睡眼惺忪中去看他自制的年历，二月初九又注意什么事项呢？一行小字：“阳春元极始发，勿贪吃贪睡，读书喝茶。”一下子心就亮了，赶紧穿衣洗脸，灯下晨读，一丝不敢怠慢。见他屋里没动静，以为他仍在熟睡，不免又撅起嘴来咕哝：“你自己贪吃贪睡哦！”才说完就听大门咯吱一声，忙出门去看，原来他早就起来了，已经散步归来。

晨读结束，开始写这篇文章。一边写一边煮水，顺便煮两个鸡蛋。泡好茶端进去，放他书桌上，又返回继续写，写到一半儿，就听见他唤我。赶紧跑去瞧他，他让我在书桌前坐下，瞅我一眼，又呷一口茶说：“要你现在写一句诗，限定在十二个字以内，你能吗？”我心想怎么叫我来是为了考我吗？

很难，很难哦！我挖空心思合成一行，刚好十二个字：“随着大门一开/我失去整片天空”。他摇头说不好：“你这句算什么诗，没头没尾的，不知你要表达什么意思。怎么门一开就失去天空了，一脚踩空，掉下悬崖摔死了吗？”

我噗嗤一笑：“才不是喔！”

他又追问：“那你说，你这一句是什么意思呢？”

我撇嘴嘟哝道：“意思……就是你经常出门丢下我哦！我不是失去整片天空了吗？”

他无奈叹一声道：“让你作诗，你就陈芝麻烂谷子乱扯什么。”

我心想，十二个字，若作六绝或许还能发挥，可现代诗，十二个字的诗句能表达什么呢？他见我愣怔，又说我说：“比如这样的，‘每走一步，脚边开出一枝花朵’，这刚好是十二个字，而且意思也很明确。”出人意表的反差，十分难求。他又说：“如果让你限定二十三个字来写一句，与前一句合成三行，你怎么写？”我想这还不简单？有了前一句，后面顺下去不就得了，字数其实也不难控制。

我稍稍想了一下，脱口道：“路边野花啊！我也只是路过。不能去采哦！就怕踩空坠落。”

虽然是二十三个字，但他并不满意，瞅我一眼说：“去去去，你小脑袋每天都想什么？有没有一点正经的东西？”

我搓着小手，翻白眼。

他告诉我应该这样写：“你是我一直拒绝触碰的禁地，尘嚣的突袭总会让我窒息。”他接着说，“古人说过五言比四言好表达，七言又比五言增多情韵。金句靠妙手偶得，洛夫的《绝句十三帖》，最短的也还需十九个字呢。好好去琢磨一下，现代诗要精炼为上，你把控不了这个，你就别写什么现代诗，那也不能算诗。”

哼，这一句诗，不是明摆着跟我唱反调吗？的确是一行诗，但也是二十三个字，但我觉得这一句算不上金句，才是“没头没尾”呢。

他去院子看天，我回到房间，继续写这篇文章。经过他这样小考，又突然想写诗，于是停下，写一首诗放在他书房掩门离去。我无时无刻想着要如何“出类拔萃”，成为他眼中夺目的光芒。但事与愿违，总是跟不上他的步伐。她不禁忧惧未来，会失去他的爱与注视。

虽然偶尔见他的笑容，但他的笑容，竟愈来愈显悲凉。不知从何时起，我的书桌，再也没有见过他苍劲的字迹了。日子久了，我也变得不再同他任性撒娇，贪恋的退缩进封闭的世界，佯装一切如昔，我从来没有说谎、没有伤过他的心。我只是长大，我们都没有错。错的是，时间。

成长终究是幻灭的开始。我到底是庸才，永远不可能是他的荣耀。我拼了命地想在文学艺术领域里头角峥嵘，这个念头，依旧坚如磐石。

我对他，如常停留在开始学习诗书琴画的那三年，温暖的想念，一张小小的纸条，恒永的鼓励和祝福。完全忘怀眼前的他乌发中竟有几丝飞霜，对我，永远肩负着爱的负担。

写到这里，停下，又去看他自制的年历，我想知道明天——初十要注意什么呢？见那一页写着：“辛辛己已，行可千里。踏春访友，集元纳气。掬水沐风，不失妙趣。”哈！机会来了。赶忙捧着年历去找他，推门就叫嚷：“明天是个好日子哦！可以带我出去玩了吧！”

“初十吧？是个好日子，天渐渐暖和了，中午的阳光真好，明天带你出去走走。”他转身瞅我一眼说。

我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正要进屋去，又被他叫住，他说，“哦，你那么喜欢穿短裙，你想穿就穿吧，今后你可以穿短裙了。”

瞬间，我惊呆！竟泪如雨下。这时，我总算明白，他对我的爱与包容从未改变，的确是深如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