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我懂了(散文)

◎童小汐

亲爱的,我懂了(散文)

童小汐书法

木格措,我的心在山的沉默里,似乎听到了布谷鸟的鸣声──声音从悠远的四格山而来,由远而近。鸟儿在风中向我呼唤:“出来吧。”于是,我变成了一朵云,泊在山巅上,对周遭作个鸟瞰。有的树木都长出了鲜绿的嫩叶,风是轻的,带点大花咸丰草的香味。穿过杂色的林中,看到木格措点点水光忽隐忽显。那沉睡千万年的大地,似乎也已经有了一部分被唤醒转来。还有临近的贡嘎山山脉棱线,也跟着同我说说话,犹如母亲眼底的温柔。

渴望到木格措的对岸去。这个渴望是为了在那边──更高处,可以看见更广阔的大海子,或许还有点点船只徐缓地来往于天宇之下。但眼下四处无人,只有我伴着鸟鸣唧唧,独坐一隅,世界依然闪动。

曾是追梦的捕手,也曾蹉跎过岁月,如今,在山的沉默里,在树影轻轻飘下的午后,我感到树林在等待,音乐在四周浮动,让我纯然的欢喜。如云飞翔,高高地,在如此多的山之间。那蔚蓝还在天空,青绿也还坐落在山坡上,如烟的往事也已化为微笑,在赞美大自然的那一瞬。

夜气凉蒙,仲春青海的夜是适合悲伤的。他在房间里。我不曾想去握他的手,摸他的脸,因我的指尖,睫毛,鼻孔,都留住他的气味。此后的所有的日子里,我的指尖,睫毛,鼻孔,好像随时可以召唤这个气味来。

他就像灵光离体在空中,像气,无所不在。不知道他思考什么,也从不知道怎么跟我对话。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没有不凋谢的花、没有永远的青春……这些老生常谈我都懂,可他近在我眼前,四月的春天竟然是如此寒冷。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生怕他一个转身羽化成一道光,而后留下整个世界给我。但是没有他,世界好渺小。我正常早起晚睡,随时跟着他出去,认真听他讲的每一句话,书法绘画,写作,白天的时间像时钟一样滴答滴答正常运转,但夜深人静之时,悲伤将我紧紧捆绑,心痛无以复加,无眠的夜伴随伤心的人儿想他到天明。

“看好,这一条线要直直向下,不要歪来歪去的。”他指着我的水墨画说道。原是个舒爽的天哦!是个连脾气不好的他,都会轻声细语的日子,我的状态却很是不好,有预约似的飞快飙完作业,还一连向坐在阳台上看外景的他回头好几来次,就怕他突然一个人出去了。他好像感觉出我的心神不宁,问我怎么不继续把画作完成,我只好收心,专注于纸上。

快画完之前,我突然想起昨天他一直周旋在柜台前,和酒店经理说丢失了身份证,是否登记后忘了还给他,而我就躲在他身后,那时候一句话也不敢说。此刻,我想和他说悄悄话。

“画好了哦!”我嘟哝一句。他转身过来,坐在我旁边,举着我的水墨画仔细看着。

“我跟你说一个秘密。”我忍了好大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低声说。

他侧耳听着。但眼睛仍在那副画儿上。

“其实你的身份证没丢,是我拿的,就在我的包包里。”

“我的身份证?”

“嗯。”

“为什么?”他顿了好长一段时间。

“因为,我怕你撇下我一个走了,所以先暂时帮你保管一下。”

我撇撇嘴,偷瞄了他一眼。

“你不早说?这不是冤枉酒店了吗。”他放下我的画儿说。

“你不能跟其他人说喔。”我撅着嘴,理直气壮地说。

“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他有点不高兴,说着突然起身又说,“这一幅画不好,重画吧!”

他有出门的动作,我翻他一个白眼,急忙跟上。 

昨天中午用餐之后,他坐在椅子上看电视,没一会儿就睡着了。腾空的时间彷佛一世纪之久,我随后将手心朝下放上了他的肩,轻轻摇晃着,他睡眼惺忪地睁开眼。

“我去我房间写作业,你躺床上睡吧。”我轻声说着。他缓慢地起身,挨着床倒头就睡,轻轻地为他盖上被子,看着他如婴孩般稳稳睡去。他一个翻身踢开了被子,我再次为他轻轻盖上,并擦去不听话的泪水,步出房间前,偶然看见全身镜中已然长大的自己,不禁驻足在镜子前凝视着。如今的我如他所愿拥有光明的前途、将来也会有稳定的工作、良好的收入,人生光彩成功,这一切都多亏他无私的付出。我去我的房间,心思无法在作业上了,心中五味杂陈。

早起晚睡,有时候披星戴月,或一次次远行,换来的不过是微薄的酬劳。他坚信我会遇到一个更好的时代,文艺复兴的时代,为了不让我重蹈覆辙,他将大量的时间和金钱用于我的教育,他曾经走过的弯路,吃过的亏,都铺成了摆在我面前一条看不到尽头的笔直大道。青春在书桌前消逝,坐在一旁陪着我读过一本本书的,正是牺牲休息时间的他。平时扮演着慈父的他,每每在学习上对我心狠手辣,三年来,书桌前常常充满了他的谩骂声和我的啜泣声。

时间飞快的流逝,如今的我成为了大人,跟着他出社会,开始学着适应他为我铺就的事业之路,看他那么辛苦,为此,这些年的因着他常常离我远去而造成的种种伤痛、泪水,我必须将它们永远瞒藏在心中。“对不起”——这是我最常对他说的一句话,但我却从不明白做错了什么?当我书法和绘画,以及其它学科令他满意时,他开心得像个孩子,看着他的笑容和外人钦佩的目光,我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已无法适应他不在身边的日子,即使他就在隔壁房间,可对我来说这并不是家,这只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与家里不同,即使他在他的房间,可我甚至都能听到他安睡时轻微的鼻息声,端起茶杯喝水的声音,就像他就在身边。但是一旦离开家,世界完全陌生,晚上不敢一个人睡觉,甚至连续两天了我都被恶梦惊醒。

被刺眼的阳光照耀而清醒过来的早晨,见到的仍旧是原来的房间、原来的桌子、原来乖巧的自己,马上翻身起来,洗漱梳妆,而后咚咚地跑过去拍打他的房间门,他早已依着整齐,依然气质迷人地开门,站在我面前。哈,安然无恙的他,目光炯炯,神采奕奕。我只好从他扶着门把手的手臂下钻过去,溜进他的房间。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一阵无力感遍布全身——现实中叛逆又勇敢的我,面对他我竟是如此遥不可及。

他站在窗前安静地吸烟,烟雾缭绕,缓缓透过半边打开的窗叶飘出窗外。我看着他,我努力揣摩他心里的世界。我想我必须牵起他的手,正如他曾经牵着我的小手,陪着他度过余生,牵着他的手继续走下去。

昨晚他对我说:“小酌一下?”

我开心地一笑,频频点头。深山寂聊的夜晚,师徒二人闲来无事,喝喝小酒解闷儿,也是一种诗意的生活。我们点了外卖,他拿出自备的泸州开心地打开。

“你喝开水吧。”瞅我一眼说,他自斟一杯,然后将筷子递给我。

“我也可以喝一小杯喔。”我的嘴巴嘟得高高的。

“不行。女孩子不许饮酒。”他严肃地说。其实我知道,他不可能让我饮酒的,因为我曾经随他去藏区朋友家做客时,偷偷饮酒大醉过,俗话说“酒壮怂人胆”,那一次我在众目睽睽下就往他怀里钻,没少出洋相,那时候我躺在他怀里睡着了,其实我心里却清楚,也知道他的双手无所适从,就那样高高地悬着,直到半个小时候后我们驾车又行四百多里地,打道回府了。

没话找话哦!我问他为什么很多人清明节晚上都不敢出去饮酒。他笑笑说,怕回来的时候路上遇到“鬼打墙”,他一个朋友就有这种神奇经历,清明节夜晚出外饮酒,骑着自行车回家,绕了半天找不到回家的路,酒意甚浓的他居然在马路边睡了一觉,醒来后那人从此不再喝酒了。我哈哈一笑。我顺手拿过他喝剩的半杯酒,在黄昏的阳台一饮而下。暮色四拢,当天空暗到读不进去诗句时,我读天空的云朵,读他饮酒的谈吐和笑容,酸酸甜甜的。

“现实中,人比鬼更可怕。”他嘟哝一句,又朝我说,“把我的酒杯给我。”

半杯酒足以让我面如桃花,我有点飘飘然的感觉。还给他酒杯,还为他斟酒。

年岁流逝,往往发觉智识的增长,仅能说服某部分的理性自我;在感性方面,轻易将自我深深代入他者,从而感到耗弱与疲惫,始终是难以平抚的症结。不知怎的,鼻子突然就酸了,他饮酒,我饮泪。

“是喔!人比鬼更可怕。”我嘟哝一句接他的话。

常常想不明白,人性难道就不能美好一些吗?这种错杂情绪的另一归因,当我体认到恶意的环伺时,体认我与恶意之间,有着怎样的紧密牵系,怎样的难以割裂自外的关系时,我终究需以何种面貌和态度,来应对处之?这样的不安可能源于,我太轻易在课堂上相信他说的,人之为人,一定要选择道德与良善的价值。可三年来,我忘了问他一个问题,我想听他解释这种选择的背后,何以有诸多令人不平,伤感的代价?

若将这庞大的议题稍稍限缩,从生活周遭管窥寻索,似乎也能找到些许对应的轨迹。这些年,我学先生开始留意这个世界上的阴暗面,关心同龄人以及教育的状况。很多人“三观”不正,有更多的人根本没有所谓的“三观”。

想起菲兰前段时间看抖音,突然对我说:“简直是三观尽毁啊!”我凑上去一看,原来是一个低俗视频,有人出丑吸引眼球,却有几十万的点赞和围观。我掩口,我问她:“你知道什么是三观?”菲兰盯着我摇摇头,我就奇怪了,我又问她:“既然都不知道三观是什么意思,那你从哪知道的?为什么要这样说呢?”菲兰颇不以为然,觉得我大惊小怪似的,她接着说:“网上学的呀,这是网络流行语,意思就是让人感觉不好的东西。”

嗯?三观不应该是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吗?是我落伍了,还是人类又进步了?

曾把这件事告诉他,他对我说:“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三观?别说她,就算学了三年的你,以及世界上很多很多头上顶着一颗大脑袋的人,也未必知道什么是三观,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听起来是三个很好记也很好说出口的名词,可是谁真正懂它们的意义呢?真懂了也就成哲学家了。现在的人会去思考和注重这些吗?物欲横流之下,人人干得都是毁三观的事,人家听到你谈什么三观就会讨厌你。每个人的选择更多样,重心的安放便不尽相同,不与群魔狂欢,洁身自好,做好你就行了。”

菲兰和我同龄,可她成了不学无术一类,还好有缘与我相逢,可以教她写字画画。通过与菲兰交流,才知道她本是一个优秀生,初中时颇有担当,每天费尽心神,为着班级荣誉而牺牲奉献,因此背负爱出风头,多事、啰嗦的骂名,与同学间产生摩擦与嫌隙。甚至,她还得承受冷言冷语的嘲讽。终于有一次,因为得罪了坐在最后一排的一个女生,结果放学路上被女生集结的几个社会人堵在半路,殴打、脱衣拍照、甚至凌辱,围观者哄笑尖叫,拍手鼓励,然后高高举着手机录视频,很快这些视频内容在校园间传播。虽然坏人得到了惩罚,但菲兰的一生却毁了,他的父亲带着她远离故土,在他乡扎根。一个花儿一样的年龄,美好的梦想从此被阴霾夺去,深埋心底。

我听他的,他说过,没有人生来就是坏人,恶人,也许那些人经历过同样噩梦般的事,渐渐褪去了人皮,变成了恶魔。他曾对我说:“当我们将眼光投往现实,那些漠然,带着犬儒心态的人,在过去,可能都是最热切怀抱理想的一群人。在生命每一阶段,必然的挫折威逼之下,逐渐怀疑,甚至抛却了心中炽热的理念。有些人由人变成了畜生,转而拥抱那套弱肉强食的法则,投身奸伪巧诈的漩涡,与曾经伤己的恶念与不义周旋,对抗,甚至最后反噬了自身,成为了与恶念为伍的一份子。有些人选择独善其身,与外界维持一基本的,是不使自己受伤的距离,仅此而已。”

“是哦!网上也有那种坏人。”我翻白眼埋怨道。

“我不是说了吗,你喜欢网上发点东西我也不反对,可你不能让一些不好的东西影响你的身心,你理那种人干什么?你一个正常人为什么要在乎一些精神分裂,人格残缺的人呢?它们只是有人的形象罢了,内心里他们连自己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不是让你看尼采吗?他说过一句话你有必要知道,‘与怪物战斗的人,应当小心自己不要成为怪物’。”

亲爱的,我懂了。从来并非是努力排除万难,最终抵达良善的境地,从而有了平稳幸福,以及安宁的心灵,作为我们投身的回报。我反而觉得,选择良善作为初衷是容易的;然而正是选择了良善与公理,才因而必须承受这些磨难与考验。我们接触过这么多贬谪文学的篇章,那些文士的遭遇──屈原,柳宗元,范仲淹,以及苏东坡等等──皆印证如此准则。

亲爱的,我时常因此陷入价值质疑的时刻。深觉现世繁杂,以德报怨,不因世俗的悲喜得失,而左右心志的超然豁达,终究是过于高贵的情操。或许,仅能回归更基本,具体,务实的层面,老生常谈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这物欲横流的年代,想若要我肯定良善的价值,这应当是所费成本最低的一套行事准则了。

亲爱的,你或许会觉得我消极悲观,然而“高贵”之所以能够突显,必得有不义与之对应,横行。我宁可抛弃高贵,重新审视,肯定这稍稍易于被世俗所接纳的,质朴的良善;不必机巧诡诈,但面对陌生的人事,始终存放怀疑的心眼。

亲爱的,我肯定你面对陌生所保有的成见。诸如人际交友,男女情感等关系,有了成见,有了距离,才能有完整观览,省思的机会。宁可起始判断错误,再以热诚弭平往昔的冷淡与质疑。若这段关系,若这个人是值得保有珍惜,相信她或他都是能够理解的。因为你对我说过:“真正在乎你的人,绝对懂得等待的意义──毕竟保护好我们自己,也是一种义务,不得不遵循的准则。”

“可是,你疲于关注外在现实的情况,是否,也正渐渐落入一种犬儒式的心态?”我问他。

他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向我解释才好。

他明显又喝多了,有恍惚的神态,他瞅我一眼说:“孔子曾提及,若找不到中庸之人相互往来,甚至传授道业,退而接近狂狷之人,亦是可接受的选择。‘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我私以为这追求标新立异,精彩如万花镜般的资讯时代,以各种奇异点子吸引他人关注者,实不在少数。小汐,每个年代确实得有这样对各种社会层面,知识领域,与公共议题热切投入的狂者。但也需要一些拘谨,保守的狷者,和现实保持些许安全距离,你要学会完整地观察,全面剖析,冷静判断以及应对。这并不是犬儒式的消极态度,更何况追究疲乏的缘由,正是我难以自拔地将自我深深代入各类的人事情境里,从而感到反复的惊惧,伤痛,以及愤怒。这是我难解的性格症结,天性如此,我能奈他何?然而,若是轻重拿捏得当,‘Put yourself in someone’s shoes.’这便是我们最易于接纳,达成的一种良善了,其它的都是小事。”

亲爱的,我懂了。我替自己开脱太多,也拉杂,毫无条理地说了太多。或许我们不必如此严肃,烦忧多虑。假如我们的人生,能够像此刻般,永远宁静,平安,也就足够了。

2021.4.4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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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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