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注视（散文）

◎童小汐

童小汐书法：云外放歌，2020夏于湟中中学

如果问我，近两年所读过最好的书，我一定最先举费德雷．帕雅客的三册《班雅明与他的年代》。三册书是先生逐本给我读的，先让我读完一册并写完读后，他看过满意后再给我第二册。这套书里有许多非常好的句子，令我感动的是它们都那么清亮地道出了我和先生当时的种种处境——当时，我们正展开书写诗人对话录，一开始即认真地拟好了十篇目录大纲，以近似于写信般的接力方式书写，彼此都投入得起劲。点子是我提出的，先生几乎没有迟疑地欣然接受，他觉得这件事做好了对我创作诗歌大有裨益。

三年来我和先生，因文艺而交会，互为知音，渐渐几乎无话不谈。先生是自由撰稿人，我则是“全职”学生，有各自的生活步调，可是我们的节奏又近似得巧妙：作息差不多一样，凌晨四点，他独自醒来，天光未明时写作，等他去散步后我才起床晨读，冬天我每天五点半晨读，春夏则一般在六点晨读，然后一上午看书，彷佛正好接续他的书写时光，汇为一条从夜色到天光的神祕甬道。

先生没有偶像，他认为地球上众生平等，皆为凡胎肉身，各行其是罢了，没必要将谁视为偶像，做好自己就最好了。可我第二年才发现先生特别喜欢全智贤，他爱的不是表象，而是一种爱与美的精神象征。第一年从师学习，我看书习惯听背景音乐，这也是先生默许的，因为第一年我仍在抑郁症时期，那时候最多播放的是张悬第一张专辑“宝贝”——宝贝是我的重要疗愈歌曲。第二年开始读书时就不再需要背景音乐了，我们都用很大的力气坚持创作，都有我们各自的艰苦与奋战，但他无疑更为辛苦。

我没有什么别人眼里的正规学历，勉强在初中一年级读完而已。目前我所掌握的知识和技能，全凭先生的严厉教育和自己勤学苦练。我吃的苦，今天的同龄人根本不相信，甚至听说现在学校老师根本不敢动手打学生，一旦激怒了舔犊情深的家长，老师不是被辞退就是校长被免职，学校成为培育幼苗的温室，学生根本没有狂风骤雨历练的机会。

雨丝继续往大玻璃窗上弹钢琴。我和先生坐在一面落地白板、三面书墙的书房书桌前，先生就在旁边盯着让我读书，读完就有零食吃。我从挨饿的伤口另一端探出头，依循面包香来到摆着宣纸和笔砚的桌前。树莓派、杏仁面包、巧克力面包，像先前约好时间就此盘坐，开启了小野餐的夜晚。每天八个小时的学习和苦练，体力消耗得比平常迅速，不到两个小时肚子就咕噜咕噜了。而眼前的卡路里，设计精致之余，尝起来味道还真的点到了心头去。反正是先生做的，所以我胃囊要放宽放大，无论好坏，我就是要尝尽他做的一切的食物，好不好吃又是另外一回事。

但是我呢？先生一边教我各种知识和文艺技能，一边还要让我体验真实的生活——跟着他劈柴砸碳，挑水做饭，甚至还要去田园里去浇水锄草。起码头两年我在“炼狱”中，每天挨打，至今犹然记得戒尺落在手心会有一阵热热的刺痛感，比被火灼伤要轻微却有残废的错觉。没人喜欢被责罚，而恨铁不成钢的氛围下谁能免于这试炼，一天不被抽打几下反倒没有存在感。我经常被打却极怕疼，先生戒尺未下，我脸便潮红，闭着眼睛大哭起来，头一年对戒尺存有恐惧感，手屡次缩起复在先生威吓下勉强伸出，神情变化诡谲；第二年开始先生还打，不过那时候的我“临刑”前眉头从不皱一下，万般不服或委屈全咬在牙关。唉！被打无人可以替代，是每天都得面对的劫数，从中我似乎也体认学习到认命、忍耐和勇敢。

先生总在天光未明的时刻写作。那幅画面，总令我想着感动。年轻如他，单纯如他，在一边文艺创作和教我各种知识和技能，还有忙于田园的打理、操持各种家务的窄仄空间里，生死疲劳，坚持捕捉缝隙之光。蘸着夜汁，一整团夜深的棉麻线，在他笔下，能拉得更黑更紧。“诗人只不过是在纸堆中∕想威武，寻找一枚未曾命名过的影子”先生如此自况，但始终无悔。他果敢坚信，“凝视亦是敲响，相信诗的火光”，“我必须使某一刻再次闪亮”——

天光未明——他亮了。他的诗亮了。以最安静的凝视，敲响混沌。他不是信徒，可是，他的诗，如圣灵翩行于黑暗的渊面。要有光，就有了光。因为，先生是个真正的诗人。他的诗，不是逃避现实的尝试，而是一种赋予现实以生气的尝试，如曼德尔诗塔姆说，艺术是一个寻找肉体却发现了词的灵魂。莫非他的存在或他的书写本身，就是艺术？先生的掌纹。先生的力道。属于先生魔幻编织的指尖……其人如此清净，其诗令人触痛中惊喜，眩惑中望见天亮。

近二年先生未出版和发表任何作品，出版市场的萧条是主要的原因。先生有时候会对我抱怨，说：如今的人都看手机去了，谁还看书？文学已没落、今人的价值取向有问题、戾气太重、人心不古、没有人再为后人负责、今人担当何在？……每次见他这样唠叨，眉头拧成一个小疙瘩，我就忍不住掩口窃笑。

有时，我们也在艰困中感到无以为继，但透过书信体的对话录，我振奋感动：别急，我们有一辈子时间可以写诗！为此我写了好几首诗，先生一读就在默契之下知道，写的是我们的情谊，是我们合力写对话录的相知与温情。一旦发现我的某篇好文章，好诗，或好的书画作品，他立即兴奋地拿酒来要庆祝——后来我发现先生嗜酒全是我给“惯”出来的，于是不再让他瞧我满意的作品，但是时间不能太久，一旦半个月不见我有进步，他又板脸没有一天好心情，骂我不争气，不好好努力等等。书法和绘画、琴乐器之类对我来说已无多少兴趣，倒是对先生的易、玄学如痴如醉，希望他能尽皆授于我，可自从我网上发了几篇关于易玄学的文字后，先生有察觉，从此便不再对我讲我这些知识了，我想希望这只是他对我所做的暂时的计划和按排。

先生是隐者，“隐居”是一种状态，“隐士”是一个概念。隐居的重点是“居”，隐士的重点是“士”，隐士一词源于《周易．上经．坤》：“天地闭，贤人隐。”“隐士”就是隐居不仕之士，“半隐僧”乃心隐身未隐之僧。不管怎么“隐”， 无非就是想在人间寻一生命的出口。大隐小隐，平常过日； 闹中取静，动中养成；忙中修行，闲里禅定；功夫深浅，唯有自知。失去的未必是失去，收获的也非我有；过去不用回首，未来也不必问；非佛不做，所做无愧，随缘消业，安然向前，善逝余生。

先生早已不再年少，我尽可能帮他耽恋着后青春期，当我们书写对话，彷佛并肩散步，走在脱离时光、遗世独立的后青春期小森林。

去年春夏先生总是不在家，留我一个人读书和苦练，布置一大堆作业。在书上读到一段内容，觉得心有戚戚焉，也很有画面。大意是不要勉强自己的感情，有时候一个人也没有不好。作者所诉说的一段故事，当中一个场景，就是换灯泡。换灯泡这件事，经常被电视电影或是文学作品所书写，例如，一家人总会有个人会换灯泡，然后其他人就会觉得很厉害或感动，彷佛有个可靠的人在身旁觉得安心。

另一种角度，就是只剩下一个人，然后也不太会换灯泡，人又长的不高，所以，在电灯坏掉的时候，觉得无助，想起过往有个人会在这个时刻为自己换灯泡，让室内免于漆黑，重现光明。不过，也有坚强的人，能够自己换灯泡，多换几次，或许就能上手，善用工具，或许就能弥补身高或是力气上的不足。因此，一个人也不用想的那么悲情，反正还是可以过生活，只是要学会适应。

我坦言我对先生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不论如何都是真诚的。先生单身六年之久，但对我的感情总是视而不见，所以我在结束约定好三年出师之后，觉得自己会一个人一辈子，因为他对我的绝情和冷漠。过去两年多我都那么认真对待这段感情，甚至有了未来的蓝图，而他总有一大堆大道理试图说服我从感情的阴霾走出来，到现在仍然要胆战心惊地面对一个未知的结局。有时候想，像我这样不被他接受的人，又怎么能带给自己与他幸福，我以为幸福这件事，是需要两个人一起创造的。

这两天抱恙。今晨山区短暂雨霏，我照平常生活步调，吃完早餐，看书和练字画画。由于抱恙而精神靡然，我只是很随兴地窝在湖水绿软沙发上，捧着一卷诗集，很随兴地读了几首而已。或许，这已经是很美的小仪式，善待自己的方式。

天气好的时候，鲜果般的日子带来新鲜的注视，橙汁的阳光斜射，笼罩我钟爱的旧餐桌，一袭淡金色的薄桌巾忽隐忽现。或许，天光的桌巾，实用性还包含：能用来以泪拭泪——桌巾也有双闪烁泛泪的眼睛。家具和摆饰都是野生的静物，饱含感情的生命体。不用久久凝视，只需有水气的一瞥，就能以灵晕回望你。

为自己倒水的时候，我想到博纳富瓦的诗句，突然想要调蜂蜜，让水杯带点金蜜色地透出手指，玉山上的雪，就这么洁润地融在指缝间。如果犯错呢，如果水杯打翻了呢？姑且安静擦拭自己打翻的生活。哀零或喜悦都好，总可以再次自我允诺：爱自己，好好生活。

彷见另一个小小的、溢出边界的仪式，金色千羽鹤飞出去……

还原此时，阴雨绵绵。醒来，一起聆听水的耳语。听。也许睡前才被夜晚勾起的怀旧感，会顺势埋入白昼的臂弯。梦里的注视延长，月光丝袜延长。即使微恙，气息奄奄，我彷佛可以看到晨雨的织巢，水的耳语带着孩子般尖新的颤音和日子彩沫。我爱如此液态水晶叮当碰撞的空气。

我总是深爱这个世界——因为有他。

每天总有许多小小的仪式、韵律节奏，使我婷婷被放回世界。梦里的注视延长，眼泪延长，白鹭的航线延长，我惊奇于白色翅膀敞开、拍动的样子，顿时发现，就像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