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花开时（散文）

◎童小汐

童小汐书法：服田且肄经三五,对月休辞酒十千

清晨，恒常被庭院里的鸟声唤醒。透明的天气，蒙了一股清香，那是阳台的刺玫花，甜甜暖暖的，很有一点夏日的淡淡的温柔。

俯瞰落地窗外，整条街包覆着相同的颜色与气味，重复着每日的安稳与幸福，有一种永恒的意味。向对面公寓的顶楼加盖望过去，绳上晾晒着床单和几件细琐的日常物事，铺着绿砖的露台种着几盆花草，一株指向天空的木瓜树，闲闲地搧着绿叶。在无人的高处拥有一座城市里少有的庭院，像是红绿斑斓的铁皮屋顶中一本凭空展开的立体绘本，小巧，细致，静好。

对视这太阳底下的街景，脑中浮现张爱玲《封锁》中的一段文字：“街上渐渐的也是安静下来，并不是绝对的寂静，但是人声逐渐渺茫，像睡梦里所听到的芦花枕头里的窸窣声……”

困在屋子里，坐在画架前点压刮擦，沉浮于色彩中。一笔一笔的撇捺取代了内心的不安，安抚了因你随时会离去而惶惶然的心。放下画笔，将疲惫的双眼望向远山外的天，淡蓝的天，泊着粉白的云，密密层层堆挤着，像是一朵一朵开在空中的栀子花。风一吹，花香便悄悄的飘拂，无声的，舒缓的，擦过玻璃，掀开窗帘，微微地弥散在空气里，好似点了一炉上好的薰香。树梢上的风声，远远近近，徘徊耳畔，像幻觉，又像接下来悠长无边的日子。

重新坐回画架前，往复其间的画笔，好似一只忙着采蜜的蝶，款款漫舞。越移动，那画面越有光影，越有色泽，仿佛吹过印象派的风，风里含着一蓬一蓬的花香。想起雷诺瓦的“痛苦会过去，美会留下来。”那几乎是一则预言了，让人心里静静地充满希望，相信街头的热闹终会回来，相信这世界只不过是打了个盹，做了一场冗长的，怔忡的，不易醒的梦哦！

黄昏时刻，树桠里喧嚣的鸟声已渐歇息，院子外边，师姐快乐的骑着单车，一圈又一圈，像无数个寻常的小日子。窄仄巷弄里，一个一个小窗亮起灯火，悉数收纳一日的咸涩与甜蜜。无从辨识来处的炒菜香，覆盖了围绕整日的花香。

而我始终知道，那些从窗口逸出的炊烟，那些从墙外飘来的香气，是一顿晚餐，一场花开，如周梦蝶的诗：“有烟的地方就有火，有火的地方就有竈，有竈的地方就有墙”。那是生活，是嵌入心里的那一种素朴的，稳妥的，简单的日常。像盛夏的花香，风来的时候，隐隐的一点幸福。

油菜花开了，浅黄、鹅黄、明黄深深浅浅的黄，层层堆叠出一种颜色叫思念，小山此时应是满山遍野黄澄澄的灿烂，我跟你在溪里抓鱼虾，远处炊烟袅袅升起，远远听见憔悴的母亲喊自家的小孩回家吃饭，太阳已落在山的后头。

能将生活中的艰困与无奈经由岁月的淘洗，沉淀出有如金子般的灿烂时光，听你话当年，幸福就在身边。

那天我旧话重提，你说你真的累了，漾起一朵淘气的微笑。

那天午后，我拖你去河边散步，光着脚丫踩在凹凸不平的石子上，突然的尖锐令人痛不欲生，一颗石子就可击垮以为的坚强，唯有平坦的地方让人稍稍喘息。看起来不到三百公尺的河滩，走起来却要费尽全力。

“就像是看起来容易的爱情，却又是那么的不容易。”师姐笑着说，我狠狠地瞪她一眼。

我不曾经历过轰轰烈烈的爱情，所以也没受过太疼痛的伤，最多只是年少里的暗恋和青春的少女情怀。但师姐不一样，青春的岁月就勇敢的去爱、也被伤过，她走在最前头。

“其实也还好，就有些特别的痛，不过总会走过去的。”见你不理我和师姐的对话，我漫不经心说，然后走走停停，跟在她后头，刺痛的神经却还是咬紧牙根走过。

为什么痛，却还是往前走？也许是因为我们都渴望爱，明知有可能受伤，却仍奋不顾身的闯。

“光脚丫子走在这里，真得很痛。”师姐又说一句。

“你不要痛着痛着就哭了。”我说着拉住你的胳膊，她愣了一下。

她的回答令我印象深刻：“我总记得最美好的回忆，痛过，但我们还是一起走过很长的一段路。”我知道她还在等你，那个包容她、让她勇敢的你。

你摇头，叹息，甩开我的手，脚步加快，毕竟你是穿着鞋子的。

而我呢？还在等那愿意踏出自己的勇气。

我想不管后来结果如何，愿痛过之后的我，哭过却也能笑着说，看这就是我奋不顾身的青春。

阳光让玻璃透出去的景色更加温暖透亮，师姐穿着漂亮的裙子，窈窕可人，拿着茶杯伸出一双修长而白皙的手臂，兀自朝你走来。你接过茶杯的时候我朝你翻白眼，你说：“一块去登山吧，这个季节有好风景。”师姐给了你一个灿笑，这样意外而善意的邀请，对一个早已习惯面对你的淡漠的她来说，有些受宠若惊。

到了山脚下，你走在前，随着你的步伐，那些久违了的，长满了青苔的山壁和绿树映入眼帘，你用一种把我们当成观光客的口气提醒：“刚开始比较陡，上去之后就轻松了。”你走了一阵便停下来，绿荫扶疏的步道上，你仿佛听见花木草丛间传来的召唤，浸入肺腑的是一阵阵如冰雾般沁人的空气，这是一块无数次你想要折返的清静之地，在这样的氛围和空间里，精神渐渐地松驰下来，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比起在山下擦身而过的人，更加容易亲近。

随着往山上攀爬的高度，积累了许久城市腐败的废气，一点一点地被逐出体腔，我忽然听师姐说起你最近失眠的问题，我竟然不知道？！我撇着嘴，倔强地伸出手朝你后颈探过去，你本能地一缩。

“摸摸你这里，妈妈说颈椎第二节要凸出来的话，那肯定睡不好，你躲什么躲？”我给你一个白眼，你听话地站住，我摸了摸你的后颈。

“果然是喔！”我撅着嘴说，偷偷看了一眼师姐，她转过脸去，清风抚弄她的长发。

你怀疑地望了我一眼，倏地就望进了我的心底。

四周白色的花串和青色的树柳带着一种神圣的光晕笼照在四周，似乎成了带有某种神力的良医，我的眼神澄净，你明白我只是出于热心，而并不是故意做给师姐看。

你忽然说你喜欢一个人爬山，你说你的个性也不擅长配合：“自己走，快慢都由自己决定，而且还听不到旁人斗嘴，多清净的。”

师姐突然就站在你面前，似怒非怒地凝视着你，柔顺的长发让她看上去气质非凡。她一句话也不说，就那样盯着你，我开始在师姐的瞳孔里隐隐地探寻着二十一岁后的自己。

我过去拽起师姐接着爬，你将目光投向山巅。

若干年后，你是否两鬓白发自耳间散出，坚强也习惯独处，嘴里和师姐说得一样，不擅妥协，喜爱一个人的逍遥，脸上却怎么都遮掩不住那份孤独和憔悴？

但那是去年之前封闭的你，今年的你和往昔不同，你借由爬山和散步来调整自己的状态，你不愿再回到那些受尽磨难的日子，你开始尝试妥协，和身体和心智和那些精神压力，再忙碌每月也试着排出几天与友人相聚。

这一路我们分享的人生如浮云掠过，会不会在另一个无可预期的地方，我们将会不离不弃？

“看！油菜花！”到了山巅，你指着山的那边，俯瞰一片片田野，油菜花开了，就像一片跃动的花海。

我的眼泪就止不住顺颊而下，油菜花开时，思念浓得化不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