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城市漂泊的灵魂与转动的摩天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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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张老汉做梦都没想到在异乡大城市里，居然会遇到自己多年未见的发小:李留根。在公园转动的摩天轮下，两个年逾古稀的老人，旁若无人的说着老家话，爽朗的笑声引来许多人的侧目旁观。

张老汉每到农闲的冬天，都会被定居在大城市的闺女小凤接来小住两个月，一来:楼房暖气热，乡下土炉子比不上。二来:多尽自己孝心，让张老汉享几天清福，张老汉中年丧妻，一直未娶，怕委屈了小凤。小凤十年前已在这所城市打工多年，但买楼房时缺口还很大，张老汉把自己几万块钱的养老钱全部拿出来，小凤一直过意不去。所以每年冬天小住也是为了多补偿年迈的父亲。

张老汉在这大城市的“鸽子笼里”可待不住，吃喝拉撒睡都在那几十平米的房子里，憋屈，烦闷，晚上睡不踏实……

好在附近不远处有个挺大的公园，每天那里人来人往，他没事就去那里溜达溜达，权当锻炼身体。

可去了没几天，他发现，公园里人虽多，但属于同一个圈子的人们才聚在一起，有跳舞的圈子，有练太极拳的圈子，有吹拉弹唱的圈子，有抖空竹的圈子，有用水毛笔在地下练字的圈子……他这一个孤老头子，居然和谁都搭不上话。

那次，看到几个老头练太极拳，他心胜在后面比划了半天，结果引来几个老太太的嘲笑，他仔细一看，自己既没有专业的服装，那几个老头都穿着统一的白衣白裤，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和电视上一样，他长年累月在庄稼地里风吹日晒，又黑又瘦，跟练猴拳一样。经过这次嘲笑，他再也不敢上去凑热闹。

每天百无聊赖的在公园转悠，也找不到与自己说话的人，自己满口老家话，很多人又听不太懂他说的话。

忽然一天，听见耳朵根子后面有人高声喊:“升子哥，你是升子哥不？”

“升子”是张老汉的小名，好多年没人这样叫他了，他惊讶地回头，看见公园摩天轮下站着和他差不多年龄的一个老头儿，上前仔细瞅了半天:“留根儿，根儿弟啊，怎么会是你？”

“要不是我看见你一个人每天孤单单的转来转去，我还真不敢认你？”李老汉咧着大嘴笑道。

他乡遇故知，两个人一说上话，亲切的话语再也止不住。

02

李老汉是与张老汉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发小，但不一样的是:张老汉一直在老家种地，外孙女上大学后，最近几年才偶尔来大城市小住；李老汉两个儿子，在老家种地剩不下多少钱，负担太重，年轻就出来在大城市打工，这么多年很少回老家。总碰不到一起。

“师傅，别聊了，我们要坐摩天轮。”两个青年男女打断了他们谈话，张老汉这才注意到，李老汉原来不是和他一样逛公园玩的，是负责公园摩天轮的开机师傅。

“好了，马上马上！”李老头带着歉意和张老头点头。张老头马上理解了他的意思“您忙，回头我再找你聊天。”

张老头回到闺女家，做好饭，等着闺女与姑爷回家，在饭桌上兴高采烈谈起此事:“我碰到你那个根儿叔了，就在咱家附近公园里上班。”

“根儿叔他家玉杰和我小学初中同学，人家名牌大学毕业，早在这所城市当机关干部了！”闺女小凤也聊起了这个话题。

“我咋不知道你有个当机关干部的同学，回头和他认识认识，万一以后有啥事可以沾沾光啊！”姑爷搭腔道。

“呸，沾屁光，人家早就退出同学群了！”小凤愤愤不平的说道。

“这倒也是，你们同学里就这么一个混的好的，其余的都是打工仔，万一有啥事都去找人家，这可没法弄？”姑爷倒也通情达理。

“你要是混得比他好，你看他主不主动来找我，哼！”小凤不知今晚为啥，说话总带刺儿。

“好了，好了，明天早晨你们吃啥饭。我给你们做，我在家早起惯了，你们多睡会懒觉。”张老汉赶紧岔开话题，别让这两口子打嘴架。

03

晚上张老汉躺在床上，童年、少年、青年与李老汉的回忆接踵而来，那时候他们一起下河摸鱼，上树爬墙，打野架，一个村的孩子们经常打架，可他俩好的却像一个人。

结婚后，张老汉两闺女，李老汉两儿子，两家孩子差不多大，又常在一起玩，李老汉三十多岁出去打工后，买了全村第一台电视机，孩子们经常去他家看电视。李老汉每次回老家也常邀张老汉去喝酒，唠嗑。

有次，夏天的晚上，两个人在院子里小方桌上喝酒，李老汉聊些打工的趣事，张老汉聊些最近村里发生的新鲜事，孩子们在旁边凉席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嬉笑打闹。忽然，孩子们指着电视机中的摩天轮问他们:“爸爸，这是啥？好玩吗？”

“啥玩意，还能上天转一圈？”张老汉第一次见摩天轮。

“这叫摩天轮，是大城市才有的，咱农村可哪有？”李老汉打工的城市见过摩天轮，他经常站在他盖的高层楼房上，四处瞭望这所城市，发现除了楼房，就属摩天轮是最高的建筑。不过，他一次也没坐过，城市里的稀罕玩意很多，可都是要花钱才能享受。他可舍不得自己辛辛苦苦搬砖赚来的钱去坐那摩天轮。

“那我们哪天能坐上摩天轮啊？”孩子们问。

“好好上学，考试第一就领你们去！”李老汉摸着最聪明小儿子的头说道。

果然，第二年，李老汉就兑现了他的诺言，让他媳妇带着两个儿子去他打工的大城市，一家四口游玩了几天，还拍了好多照片。

当玉杰把那些照片带到学校时，全班都炸锅了，很多农村孩子都还没有去过大城市，对百货大楼，公园，游乐园只是在电视中看到，只有玉杰一人去过，下了课纷纷围到玉杰身边，听他讲在大城市里的所见所闻。

玉杰无疑成为众人的明星，满脸红光，唾液横飞的讲述他只有几天的游玩。

“你们坐过摩天轮吗？和天一样高，在上面那个惊险刺激，大城市的孩子都嗷嗷直叫，我却不害怕，咱爬过树，胆子大。”玉杰讲得眉飞色舞，旁边小凤一脸羡慕。

放学回到家:“爸，我也去大城市，我也要坐摩天轮。”

“咱不和别人家孩子比吃比穿比玩，咱比学习！”张老汉安慰闺女。

“你就会说这话，你看看玉杰去了大城市就两天，说话口气都变大了，不就是因为他爸在大城市盖房子吗？你为什么不去，还在家种地？”小凤质问张老汉。

张老汉半天不说话，小凤的妈常年体弱多病，上面还有70岁的老母亲，十几亩的责任田，他也没法出去打工。

“你不领我去，等我将来长大了，自己去大城市坐摩天轮，看玉杰那个嘚瑟劲。”小凤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看不得别人比她强。

初中毕业后，玉杰考上了县城重点高中，又考上了省城重点大学，小凤中考落榜，去了大城市打工，后来嫁给同样打工的老公，玉杰与小凤两个人虽然路不同，但也都在大城市安了家。至于他们俩之间有没有联系，张老汉也没多问，孩子们的事情由它去。无论在哪儿，干啥工作，只要勤劳朴实能干，都能吃上饭。

04

这几天，每天张老汉都去公园找李老汉，两个人满肚子的话说也说不完，张老汉把村里现在发生的变化如数家珍都告诉他。

“咱老家和大城市一样了，自来水管，街道上晚上路灯可亮呢，国家今年免费改造厕所，安抽水马桶，再也不用臭烘烘起大粪了。还有，现在也改成天然气做饭，不用柴禾烧火做饭。小卖部取快递，年轻人想买啥网上都可以买……”张老汉话匣子打开了，停也停不下来。

李老汉满脸惊喜:“那你说，老家和大城市都一样，啥都有啦？”

“就是没有你这摩天轮啊！”张老汉指指身边这庞然大物。

“老哥，今天我请你坐一次，享受一下摩天轮的刺激。不过，你要稍微等一下，等有人来坐，我让你一起坐上去，反正每次都空闲好多小屋呢？”李老汉反客为主，让张老汉坐在旁边休息椅子上等待。

可那天下午，偏也邪了门，左等右等等不到要坐摩天轮的游客，不是节假日，都是附近居民，也就没人来坐。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天，张老汉看天色已晚，借口回家给女儿做饭，离开了公园。

回家路上:留根儿兄弟看来只是给人家打工的，自己做不了主，大城市的生活也不好过啊！

05

李留根儿老汉在城市打工多年，这几年年龄大，工地上常年干体力活，一到下雨天就腰疼，这还是当机关干部的小儿子给他找的一份在公园看摩天轮的工作。

每天工作不累，早晨上班后，打开机器，打扫卫生，挨个擦擦摩天轮的小屋子，剩下一整天就在自己工作岗位上，等待游客上门，也就是节假日人多一些，平常人少时，一天也没人坐。

这份工作倒是清闲，唯一不好的就是，要守摊，一个月只能休息两天，哪里也去不了。

他也不敢和儿子发牢骚，这么清闲自在的工作很多人抢着干。他想回老家养老，可多年出来打工，与老家的乡亲们日渐疏远。只能每天眼巴巴坐在那里，偶尔回忆自己童年少年时光，在农村广阔天地里，四处撒野的日子。

百无聊赖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忽然有一天发现，有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老头每天一个人孤单单在公园转悠。如果是附近居民，他能分辨的出，人家那才叫散步，气定神闲的倒背手，拿着自己来公园耍的工具包，有的是剑，有的是乐器，去寻找自己的圈子。

就这个老头吧，和别人不一样，他不是散步，他像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对哪里都好奇，但又不敢凑上前去看。

“呵呵，这一看就是农村来的老头，和我刚开始来大城市一样，对哪儿都敢兴趣！”李老汉心里想。

那天，张老汉又来公园，前面掉一婴儿的鞋子，他赶紧捡起来，还给不远处推童车的年轻夫妻。

“这似(是)你家孩子的鞋不？”河北农村老家话，“是”念“似”，一般人听不懂，李老汉听见了，心里猛一激灵，这是我们老家话啊，这应该是老乡啊。

这也就有了文章开头那一幕:公园摩天轮下，两个老头儿开心地聊天，爽朗的笑声时不时传来。一个是地道的河北农村老家话，另一个是土乡结合的城市话。

人们侧目观看，心细上岁数的老人猜想:肯定一个是一直在老家生活，口音永远改不了；一个是年轻时远离故土，在城市生活，既融不进繁华的都市，又回不去生他养他的故土。

但他们也只是听上那么几耳朵，又继续走在自己的路上，他们心里也会泛上酸楚。谁何尝不是这两人中的某个人啊，往上数三代，可都是农民。真正属于大城市的有几个人？

06

临近年关，张老汉回老家了，自己打扫卫生，收拾屋子，准备迎接中国的传统节日——春节。

电视里多年未变的除夕拜大年节目，从早晨一直开始播放，记者们奔赴于火车站、客运站、飞机场……全国各地的人们都着急往家赶，无论游子们走多远，过年一定回老家看看，看看年迈的父母，抚慰漂泊在外的灵魂，虽然人在外漂泊，内心依然对故土的一片热爱。

人们脸上的笑意，背后的行囊，在张老汉眼前变成模糊一片，他在想:不知李老汉今年回老家不？在外和儿子过年舒心不？

初一早晨没有了鞭炮声(农村也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张老汉的手机被女儿的手机声吵醒，女儿电话拜年，年后初三回家。

“爸，你猜我带谁回去？”小凤高兴在电话里说。

“谁啊，除了姑爷还有我那宝贝外孙女，还会有谁？”张老汉猜不到。

“哈哈，你猜到天边都猜不到，我根儿叔和我一起回去，一起去咱家。”小凤的一番话让张老汉听愣了:根儿弟怎么想到回老家，小凤怎么会联系到他。

07

其实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小凤还是去公园找到根儿叔，她其实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她担心自己父亲一年年变老，自己在老家放心不下。和根儿叔三说两说，说的心动了:自己老了，已经给儿子们完成任务，还在这破城市飘啥，回老家养老不好吗？更何况升子哥把老家说的天花乱坠，大城市有的东西农村也有，但农村有的东西大城市未必有。比如:成片的田野啊，新鲜的空气啊，天上的飞鸟啊……越想心里越活泛。

小凤正好初三回老家，根儿叔这不想跟他一起回来看看，看看自己的老屋还能住人不，还有自己家的几亩责任田让老家的承包户给种成啥样了？

酒桌上，两个人端起酒杯，一人问:想好回来啦？

另一人答:想好啦！

一人又问:咱老家可没有那摩天轮让你坐啊？

另一人道:摩天轮坐一次刺激，坐两次好玩，我没见过老坐摩天轮的！看都看够了！

一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在大城市，你看啥没看够啊？

另一人眼圈犯了红:田野，庄稼，羊群，老家的一草一木，夜夜做梦，梦里总是看不够，一着急就急醒了……

电视里又出现了摩天轮，两个人恰巧同时回头看了一眼，只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