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县缩影：它用一次魔幻式犀照，照出大时代汹涌的暗流

水位升高，不再平静。

一

学者魏新，擅讲东汉，在央视开坛讲书时才32岁，被称为《百家讲坛》最年轻主讲人。

他的老家在山东曹县，每年返乡，总觉时空停滞：

县城还是只有那些穷街陋巷，像几条黑胶布横竖贴在墙上的一张图，一动不动。

十年前，他写了首诗《每年都有人从故乡离开》，发表在《诗刊》上：

每年都有人从故乡离开

尤其是秋天，他们等不及吃月饼

就挤上汽车，挤上火车，挤进城市的公交车，

一下车，就迷了路

那年的曹县，是劳动力输出大县，每年有二十万人外出打工，即使月收入不过千元，也毅然作别曹县。

作别理由只因故事乏味。曹县位于两省八县交界之处，向西是风沙漫天的兰考，向南是黄河古道，黄巢从此呼啸扑向长安。

小城资源和特产不多，一是泡桐木，一是木雕，木材加工成为流传千年的手艺。

除此外，曹县大集镇擅做戏服，随着戏曲没落，戏服也无销路，大集镇很长岁月里没有路灯，那里村落被称为鬼村。

曹县沉默地游荡在山东县市榜尾，GDP曾列全省倒数第二，外界关注度近乎于无，故事都被烟尘锁住。

无人料到，曹县会以特殊方式亮相，荒诞且魔幻。

当地主播大硕，几年来一直坚持录土味视频，视频结尾统一，“山东菏泽曹县，牛批666，我的宝贝”。

那些视频酝酿发酵，终于在今年5月红遍全网。

调侃盛宴开启，曹县床铺胜过上海房产，北京也是曹县周边，全国年轻人都梦想去趟曹县，见见大场面。

视频中，主播幽怨回顾爱情失败，“她家在上海，我一出生，就在曹县”，随后话锋一转，“她拿什么跟我比？”

升级段子中，曹县已成宇宙中心，银河系也改称曹县系，曹县的货币为曹县牛币，1牛币可换666比特币。

最后连曹县的女县长，都凡尔赛式介绍，即将有两个高铁站落户曹县，到北京上海极为方便：

从这个角度看，说北上广曹，也还可以呦。

千万网友加入曹县狂欢，大众点评上，仅5月20日一天，曹县的异地搜索和访问量，便环比增长了198%，而此前一周，曹县百度指数从1200冲至175687，是北上广加起来的六倍。

欢笑之余，人们好奇围观曹县，意外发现巨大变革已悄然发生。

曹县的木材加工，衍生出棺材出口，占据日本市场90%，日本老人跨海而来鞠躬，“感谢让我们的灵魂得到安息”。

大集镇那些鬼村，已成汉服复兴的起点，网销的汉服已占中国汉服市场三分之一。

互联网正深刻改变着小城，改变着生活习惯，改变着工作逻辑，普通人正在激流中挣扎进化。

传说中，水边燃犀，可照出不可见的玄妙。

曹县只是无数小城缩影，它用一次魔幻式犀照，照出大时代汹涌的暗流。

二

过去，离开曹县的人，少量前往济南青岛，更多汇入务工大潮，浩荡南下。

大潮越过河南，冲过两湖，涌入广东，大部分最后停留在东莞。那里被称为世界工厂，有着连绵成片的鞋厂、毛织厂和玩具厂。

那些工厂，成为中国进入现代化后第一个劳动力蓄水池，毕竟到大城市读书的年轻人不到3%，更多人远行逐梦。

四川打工妹郑小琼，在诗中记下那年的东莞，“漫长而温热的黑夜，大街遍布各种形状的梦想”。

当年的世界工厂，用工需求巨大，多集中在制造业，面试简单粗暴，不看学历，只看体力。

有的厂子面试要求之一，是现场做俯卧撑，身体太差不要。

东莞的裕元鞋厂，巅峰时被称为全球最大鞋厂，厂属工人超12万，全世界的耐克、阿迪都由他们代工做出。

工厂为此配备了一片白色宿舍楼，甚至衍生出新的学校、医院、消防队和幼儿园。

每逢下班，涌出工厂的人流，数十分钟不会断绝，许多人到东江边喝酒聊天，江底沉着成片啤酒瓶，瓶中灌满乡愁。

打工者最爱聚集的樟木头镇，被称为小香港，歌厅、饭店、洗头房一路排开，入夜后，霓虹灯幻动如海。

霓虹灯下，从无数个曹县走出的年轻人，做着相似的人生规划，打工积累财富，然后返乡置业。

然而，金融危机后，故事开始转向，最近四年，情节急剧变化，曾经的低端制造业远迁东南亚，高端电子业也逐年减量，“三星的厂，最多时有1.7万人，然后降到7000人，再到3000人……”

留下的企业，也开始了工业进化，东莞市提出“机器换人”策略，市长曾走上央视，专门录制推广视频。

2015年，东莞技改投资204.4亿，而对应的数字是，购买社保的人减少了32万。

3年后，鼎盛一时的裕元鞋厂只剩1200人留守，厂区仅余虫鸣和汽车路过的笛声。

那些离开鞋厂的工人，发现求职越来越难，门槛越来越高，有人参加了机器人培训，发现电路图勉强看懂，但到了编程就一头雾水。

变革以温吞又强力的方式到来，从小城走出的年轻人，陷入进退失据的困境：北上广因学历泛滥就业门槛越来越高，返乡务农，城镇化又抹去了稻田。

相似故事，十年前已在美国上演。

美国底特律曾因汽车而闻名，然而2010年，因全球汽车产业向新兴经济体转移，底特律就业岗位急速下降，60%人口被迫迁徙。

2013年，底特律宣布破产。日暮之后，仅余醉汉，穿越涂鸦的城。

三

暗流到来之后，普通人开始挣扎自救。

曹县砖墙包围的农舍中，订单声嗡鸣不止，有年轻人已远程当上云客服，那是老辈们从未听闻的职业。

县城里的出租车，多接入网约车系统，拉乘客时不只介绍万亩荷塘，还推荐网红打卡饭店。

缔造曹县宇宙的大硕，从事的主播也是新职业，这几年风靡曹县，投身的年轻人颇多。

成名并未给大硕带来更多收益，他的商业模式依旧是新店开业时直播捧场，一天一千元。

他在灰尘蒙面的街道上举起自拍杆，如给时代画一条分割线。

更多人选择送快递和当外卖骑手。曹县大润发超市门前，骑手清晨列队，如同大城般喊着口号。中午时，东方红大街上，骑手开始扎堆取餐。

在曹县长大的郭庆光，2003年去厦门打工，一家做胶卷的世界500强企业，胶卷衰败后，又换厂打工，一路做到管理岗。

四年前，因行业变革和家庭需要，他返回曹县，成为美团骑手，如今收入已超厦门时。

他喜欢这份工作的自由和稳定，他说，穿行店家可以观察行业，可以学习互联网餐饮，为未来开店做准备。

最近，曹县有了夜单，他喜欢夜晚骑行城市。夜风温暖，风中有生长的力量。

智能制造在改变工厂，互联网在改变零售，城市化在改变农村，水位在不断升高，但普通人依旧能找到高地。

那些远行的人，仍选择南下，只是变化了职业，2020年，广东成为骑手流向第一大省。

报告显示，2018年，有77%骑手来自农村，80后90后居多，45%骑手每天接单超20单，40%骑手每天配送里程超50公里，他们以此立足乡镇，支撑家庭。

《光明日报》报道称，目前全国灵活就业人员达2亿人，外卖、快递、网络直播提供了大量新的就业岗位。

滴滴、美团等互联网平台，成为新一代劳动力蓄水池，那些因时代变革而失业的技术蓝领，有了栖身之所，并积蓄进化的力量。

高地上的人们，眺望着大变革长夜，每个人都全力打拼，对抗着时代交错之力。

上一次时代交错时，路遥刚出版了《平凡的世界》。

无数人从故事中明白，每一个生活都是一个世界，再平凡的人也要为他生活的那个世界奋斗。

路遥说：在这平凡的世界里，没有一天是平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