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老咸菜

我对老咸菜有着很深的感情。可是如今,咸菜瓮在老家早已找不到了,更别提在瓮中腌了几年的老咸菜了。有一次我回老家,吃早饭时,忽然特别想念老咸菜,问二哥要,他说,现在上哪找那种咸菜去,家里多少年都不腌了,谁家也没有咸菜瓮了!

但是,在我的记忆里,咸菜瓮是家家都有的,而且,它在每一个家庭的生活中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咸菜瓮具有广泛的普及性是因为生活的清贫。那时,每家食用油都是过年前从生产队里分得的,全部是棉籽油,数量也少得可怜。我家有祖母、父亲、母亲、姐姐加上我五口人,一年大约只能分得两三斤油,少的时候只有斤把油。记得我家那个能装三斤油的大油瓶在分油的时候极少装满过。这两三斤油要用于过年过节招待客人,还用于家人有个病灾时改善一下生活,甚至用于打墙盖屋这样的大工程。油太少,平时谁家也不舍得炒菜——当然,也买不起青菜。佐饭的,便只有老咸菜了。

那时,一日三餐都是老咸菜伴着玉米窝头或地瓜干饼子,甚至有时直接就是一锅地瓜,但当时倒也真没觉出日子有多苦多难,因为家家清贫,村里没有如今这么大的贫富差距,人的心态还是比较平和的,也容易知足。我上高中时住校,有时星期天回家,父亲突然会炒个菜,我就满心欢喜,觉得怎么生活变得这么好了!当然,也很有点不习惯——以前,除了年节,除了亲戚上门,哪家也不会在平日里用油炒菜吃。

吃了那么多年老咸菜,也就跟老咸菜铁了感情。老咸菜如同老朋友,年岁越多,味道越厚。

腌老咸菜的大瓮一般都是粗陶的,砖红色的居多,能盛好几担水,白萝卜能装上百斤。

腌咸菜多是在秋后。白萝卜收了,那些长得个大且周正的,挑到集市上卖钱,或存到地窝子里等到过春节时卖个更好的价儿。那些长得歪七扭八长短不齐的,便削顶去尾,洗净后扔到咸菜瓮里腌了自己吃。种菜、卖菜是我们村唯一的副业,但我上大学前在村里种了十几年菜,自家吃的,永远是品相最差的菜。

白萝卜和白菜帮子是咸菜瓮里的主角,胡萝卜和地瓜偶尔也腌。家境好的人家,还会腌上几把长豆角。大蒜和蒜薹一般人家是舍不得腌的,因为这两样都种得少,值钱。上高中时,有一次我在学校尝了一个同学拿的腌蒜薹后香得不行,就在我家的蒜薹拔了之后偷偷拿了一小把放到咸菜瓮里,没想到父亲看到后老大不乐意,训了我几句又给我拉了半天的脸。可能在他看来,我是太不会过日子了,那么贵的东西怎么能说腌就腌了呢?从那以后,我绝了腌蒜薹的念头,认为那玩意都是富贵人家吃的,跟咱没啥关系,只能敬而远之了。

夏天里,咸菜瓮里还可以腌一种特别值得一提的东西——蝉。腌上这个,家人是不会说你什么的,反正是不花钱捡来的。傍晚,去树林里捉了刚爬出窝的蝉扔咸菜瓮里,没几天就能腌得齁咸齁咸的,一个个呈金黄色漂在盐水里。饭前烧烤几个,偶尔碰上父母心情好了用油煎上几个,那是过节一样令人欢喜的事情。因其咸,便吃得少;因其少,更觉得喷香喷香。

村里的一般人家,都会在院里种棵五香(学名藿香),在五香长得最盛的时候剪下几根茎放到咸菜瓮里,可以提升咸菜的香味。这是咸菜瓮里放的唯一的香料。

咸菜还是陈年的香,和酒一样。当年新腌的咸菜总带有种生瓜味,不地道。地道的咸菜还是陈年的,至少是隔年的。陈年老咸菜不仅呈现酱色,还带有酱味儿。吃时,不讲究的人家切成大块生啃。讲究些的,切成细丝,调上酱油醋,切上葱丝儿拌一下或蒸一下吃。地瓜咸菜很少有生吃的,一般是蒸了吃,感觉有点像熟蛋黄,面面的。

我最喜欢的吃法还是炒:切成细丝,用水淘两遍,去一下过多的盐分,不至太咸。油热后,加上葱、辣椒、花椒,炒成麻辣味的。俺家领导深知我的爱好,我要是出差十天半月的,回到家,她定然给这么炒一盘下酒,好让我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

腌咸菜用盐不少,但买盐不用太费心。我们老家就离海边的盐场不远,常有小贩从盐场弄来大粒私盐走村串户地叫卖。如果这一年家中宽裕,碰上盐贩来时,父亲会买上好多斤,大部分用于腌咸菜,少部分用于日常生活。要是父亲手头紧,他会在春夏之交到我们县北部的盐碱里刮盐土自己晒盐。刮来的盐土用清水泡几天,等水澄清后倒入大缸,再搁到太阳底下晒,盐就结晶而出。这样晒出的盐杂质多,不太白,还带有很重的苦味儿,用它腌出的咸菜也不好吃。我记得很小时,父亲曾用小推车推着我和母亲去北洼里刮盐土,来来回回要走一整天。那大片大片的盐碱地里到处是白花花的盐土,地上除了黄细菜,几乎没有其他植物,连个人影也见不到。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知道,离我们村十几里远的地方竟会那么辽阔!空旷,寂静,辽远,荒凉,以及晴空里火辣辣的太阳对我触动很大。心灵仿佛一下子被空寂占满,这给了我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那天,父母刮了好几口袋盐土。回程前,我们已喝光了带着的好几葡萄糖瓶子水。那时,盛水的葡萄糖瓶子也是个稀罕物,只是因为父亲当着村里的赤脚医生我们家才有这物件。那天,我倒是没渴着,但父亲一定渴得不轻,因为回家时,他要推着一车子盐土,车子上,还坐着我和母亲,而水,又没了。

回顾吃盐的历史,我觉得现代人尤其是西方人活得过于仔细了。什么工业用盐不能当成食用盐吃,什么食用盐还要细加工去这杂质那杂质,还要加什么碘。想想过去,盐贩子到我们村贩卖的盐哪一斤不是未加工的工业用原盐!甚至买不起原盐时,盐碱土晒出的盐我们照样成年地吃,到现在还不是活蹦乱跳的!况且,这些年里我们又经受了地沟油、苏丹红、一滴香、瘦肉精、毒大米、硫磺面粉、染色馒头、三聚氰氨奶、硫酸铜木耳、转基因大豆、福尔马林毛肚、残留农药蔬菜等等的历练,早已变得百毒不侵了,等下一场生化危机到来时,我坚信,久经沙场的中国人必将是最后的生存者!

我离开老家后,吃不到萝卜咸菜了,就改吃大头菜腌的老疙瘩。疙瘩咸菜无论口感还是味道都胜过萝卜腌的,所以自然成了我不离不弃之物。冰箱里放着个老疙瘩,回到家就有充实而富足的感觉;要是哪天把粥熬好了一开冰箱却发现疙瘩咸菜没了,心里便觉得空落落的。俺家领导深知我这爱好,从来不让家里断了老疙瘩。要是她有饭局不能回家,我两个慢头一块老疙瘩就能吃得心满意足,从这点上说,俺家领导对我非常满意——多好伺候啊!

其实从健康饮食的角度讲,咸菜是不应该多吃的,亚硝酸盐过多,吃得太咸对血压不利。而且,我现在也开始有点高血压的苗头了,按说该把咸菜戒了。可转念一想,要是真戒了,每天喝粥时心里的别扭劲儿也能折去不少寿命吧。自己已过知命之年,后面还有多少年的滋润日子可过呢?这么一想,就决定不跟自己过不去了!以后少吃点就行了,原来十天一个疙瘩,现在改成二十天,再多打打球,减减体重,这也就把吃咸菜导致的负面影响抵消了。人有时得宽慰一下自己,为自己的不良生活习惯找个理由,这样才能活得轻松。

咸菜这玩意儿,不光我戒不了,很多人都戒不了。很多年前,读过王蒙的一篇散文《坚硬的稀粥》,印象很深的是这么一段话:“鲍鱼来了又去了,海参上了又下了,沙拉吃了又忘了。只有稀饭咸菜永存。即使在一顿盛宴上吃过山珍海味,这以后还要加吃稀饭咸菜。”他旅居国外的堂妹夫则说:“在国外,我们最常吃的就是稀饭咸菜,一吃稀饭咸菜就充满了亲切怀念之情,就不再因为身在异乡异国而苦闷……”一位英国博士来华旅行,到他家作客时,他们就招待他吃稀饭和咸菜。结果那英国博士吃后大叫:“多么朴素!多么温柔!多么舒服!多么文雅……只有古老的东方才有这样神秘的膳食!”

神秘的膳食!嗯,的确如此。也许当代人还没有发掘出老咸菜的全部妙用——比如说,它能治玩疾。很多年前,我姥娘村里的一个人腿上得了顽固的牛皮癣,怎么也治不好,她便给了那人一个简易的土方:到咸菜瓮里找一块腌了好几年的老咸菜,切成片,蒸熟了贴腿上。结果那人贴了没多久,腿上的牛皮癣就好了。后来,我把这方子推荐给我碰到的得了牛皮癣的人,他们不是不相信,就是因找不到我说的那种老咸菜而无法实施治疗,只好依旧被牛皮癣苦恼着。

老咸菜真是个好东西。

有老咸菜吃的日子,就是幸福的日子。

当年的老咸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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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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