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集,是很有吸引力的事

三十多年前,俺娘患病去世后,我就在脑海里使劲搜寻她的笑容,但一直想不起她笑的样子。在我的记忆里,她从来都是病歪歪的,多年来时时都在艰难地呼吸——哮喘病一直折磨着她。俺娘从哪一年不会笑了呢?她最后一次笑是在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上班时,走在蜂拥的人流中,忽然想起了俺娘的一次笑容。那一天,我随着她去赶集,走过一家卖熟肉食的摊子时,望着油光光的猪头肉、煮猪蹄儿、猪下水,我实在是馋坏了——当时,一年四季只有窝头和咸菜,不馋是不可能的。俺娘牵着我往前走,可我的脚移不动;眼睛,也被那些熟肉粘住了。这时,我不说,俺娘也明白我的心思。我清晰地记得,她是犹豫了好久才下决心给我买一个猪蹄儿的,花了一毛钱。那是一个猪前蹄,很小,也就一拃长。拿到手中时,我先叫她尝尝,可是她坚决不吃,结果我三口两口就啃完了。看着我吃得那么恶,娘脸上一直挂着笑容。这是我上溯的最早的关于俺娘笑容的记忆。那时我多大?六七岁?或七八岁?不能确定。那时一毛钱能顶多大的事儿,我也记不清了。但是可以有个比较:大约七八年后我上高中时(1978年),要是口袋里装着两毛钱,我就觉得很富有,因为两毛钱能花好长时间。这样看来,由我上高中时上推七八年,一个猪蹄一毛钱确实不便宜了,不然,俺娘不会为花一毛钱那么犯踌躇。从啃那只猪蹄到现在有四十多年了吧,四十年过去,我发现自己现在去超市,最爱逛的地方还是熟食摊儿,望着那油光光的猪肝、猪肠、猪蹄儿、猪脸儿、熟鸡、肥鸭什么的,我就心情大好,感觉特来精神。

最近一期的《中国国家地理》杂志,出的是内蒙专辑。里面写道,有人问蒙古族牧民:大草原上,住在那么孤零零的一个蒙古包里,你们的孩子不寂寞吗?牧民答:一点儿也不!你看,春天里,小羊恙儿生下来,就需要孩子们抱到蒙古包里去,一是它们需要照看,二是孩子喜欢和它们玩儿。小牲畜,就是孩子们的玩伴儿。

城里人也会问乡下人:农村里生活那么单调,你们不寂寞吗?其实答案与上面相同:一点儿也不!

村子里自有村子里的新鲜事儿:谁家生了个孩子,谁家的葱卖了个好价钱,谁家的鸡前晚被黄鼠狼叼走了,谁家的鹅跑到河里撵不上来了,谁他爹一镢头砍到自己脚面子上了,谁家买了菠菜种子种上二十天还没出苗了,谁家用小麦换了五斤挂面回家一称少了四两了,哪块地瓜地、豆子地或花生地放坡了(放坡,指庄稼收获后允许他人进地自由捡拾或挖掘)……这都是新闻;早晨来了个敲着梆子卖豆腐的,中午来了个摇着拨浪鼓换针换线的或吆喝收酒瓶子的,下午来了个卖咸鱼虾酱的或锔盆子锔锅的……所有这些,也会引发村子里的新闻效应。有这些不断涌现的新闻,村子永远不会寂寞。即使哪天新闻稀少了,人们还有每五天一个的节日——赶集。

赶集,是一件很有吸引力的事情。在集上,你可以看到平时在村子里看不到的景象。

其实,农村的集市上,除了买卖大牲口和籴粜粮食,没有其他什么大宗的交易。但即便是小买小卖,对庄稼活儿和居家过日子来说也是必不可少的。

叮叮当当火星四溅处,是打铁的。围着蓝布围裙、拿小锤的,是大师傅,他只处理铁家什上的细节问题;抡大锤、光膀子的,一般是当伙计的。高架着的铁砧子周围,有现打好的铁锨、铁钯、锄头、镢头、铲子、镰刀、马嚼子、马掌子、牛鼻圈、铁链子、铁簸箕、二齿子(两齿铁钩,松土用)、三齿子(和泥用)……凡农活和居家过日子能用到的铁家什,在这里都能找到。

柳条飞舞处,是编筐子的。这样的编筐巧手好像每个村子里都有,但一般来说,各村编筐人编的东西都是自用。他们顶多下雨阴天帮邻居编几个,很少有上集卖的。只有那种心眼儿活泛的才会去集市上把手艺换成钱。在这里,你可以买到柴禾筐、粪筐、篓子、提篮、盖簟……

一人一大碗,喝得热火朝天的,那是卖咸黏煮(咸黏煮,香粥。“煮”字读轻声)的地方。咸黏煮中有粉条、豆腐、少许的花生与肥肉片儿,喝一碗下去虽不挡饿,但解馋。那时我常常感到奇怪的是,卖咸黏煮的怎么能把粥做得那么香?他们用葱花炝锅时,你在几里地外都能闻到香味,老远就把你的胃口吊起来了。是那时空气纯净,还是人们对葱油香格外敏感?葱油的香气怎么能传那么远呢?

集市上最多的,还是卖青菜的。谁家盖屋打墙了,娶媳妇嫁闺女了,接待亲戚朋友了,都会趁着赶集时采买蔬菜。早些年,各家平时很少舍得花钱买青菜吃——萝卜咸菜代替了所有的青菜。后来生活好了,普通人家才有多余的钱买菜了。但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买得起。记得我上高中时,有一年假期陪我二哥去集市上卖方瓜(即南瓜),看到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棍在我们的菜摊儿前停留良久。我问:“大娘买个方瓜吧?” 那老太太嗫嚅半天,最后叹一口气说:“买不起啊!”我问她:“你有多少钱啊?”她摊开手说:“五分钱。”我听了真想送给那老太太一个方瓜,但转身看看我二哥,见他没什么反应,我也不好意思开口了,怕他说我拿着他的方瓜慷他之慨。当时想的是,要是这时卖的是我家的方瓜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做主直接送那老太太一个。三十多年过去,现在还不时想起那个老人无奈的样子。

赶集卖菜,真不是个轻快活儿。那时,我们村多半在自留地里种青菜,卖菜所得,是家庭开支的重要来源。卖菜的前天晚上,得把所有的青菜拾掇好,装好自行车或手推车。要是赶远集,第二天早上天不亮就得起程。那时的公路多半是土路,坑坑洼洼的,根本没有路灯,黑夜里很难走。不过我们一直在一句谚语的指引下走夜路,那句话叫“明水暗泥惨白道”——太亮的地方是水,太暗的地方是泥,只有惨白处才是好路面儿。

我第一次赶集卖菜大约是十二三岁的时候,和一个小我一岁小兄弟一人载了上百斤菜到二十五里外的一个集市去,那是一个叫码头的村子。由于那时不习惯骑载重量那么大的车子,也可能是力气不足,半路上,我那小兄弟连人带车翻到了路旁的沟里。他拉的是瓠子(西葫芦),我拉的是韭菜。无奈,我只好支起自己的车子帮他收拾瓠子。他的瓠子摔脱了一层皮,自然没卖出好价钱。我拉的韭菜太老,到中午还没卖到一半儿。农村的集市,顶多赶到中午就结束,要是晌午天了你的菜还没卖掉,那就只好下乡(串村去卖),下乡卖的价钱虽然烂贱,但总比拉回家烂了强。

后来公路修成了柏油路,我们村卖菜的半径扩大到了百里之外的集市。那时卖菜可搭便车,给大货车司机一两块钱,把自行车和菜放到货车顶上,拉到目的地后再卸下去赶集。刚开始时司机还乐意干这事,但后来,他们也不愿意挣这点外快了,在路边朝他们招手时他们连停都不停。但俺村里有个小青年儿想了个办法:在公路中间放几根树枝子,上面支块破布,破布的一头系根长绳子,装菜的自行车停路边,见有大货车来了,人牵着绳子赶紧趴到公路沟里。货车司机见前边有东西,就刹车停下来,那小青年乘机把自行车和菜装到货车上,自己一头钻进驾驶室,拽一把绳子牵起破布收好,递给司机两块钱,同时理直气壮地扔给对方一句话:“又不是不给你钱,为啥不拉?”

农村的集市,其实都有点小型节日的味道。到了赶集的这一天,婶子大娘们往往会换上件整洁的衣裳,蘸点水把头梳得溜光,说笑着三五成群地往集市上走。这时,平日里行人很少的弯弯曲曲的黄土路上,就渐渐热闹起来,洋溢起一种喜庆的气氛。赶集,可能会碰上好久不见的亲戚朋友,家长里短地唠一唠,有关各家的新闻信息就在这种唠嗑中得到了更新。再说,赶次集,多少总会买点好吃或好用的东西回家的。有了好吃的或好用的,谁不欢喜呢?

我们那一片儿村子,全是大片种菜的,价格很难上去,所以,赶个集卖点儿青菜,常常卖不了几个钱儿。但是,小时候,我父亲常常在卖了菜之后买点好吃的回来。有时,是几个小馒头;有时,是几个肉包子;有时,是一包山楂或软枣;有时,是几块长果麻山(长果,指花生。麻山,即花生麻渣。麻渣是榨油后的下料,压得挺硬,硌牙,啃不动,但啃下点儿来就觉得香得了不得);偶尔,会有本小人书。

在我的记忆里,赶集,总是件愉快的事。至今,回老家时,碰上赶集,我还是喜欢到那里转转。哪怕啥也不买,也感觉轻松,熨帖。

现在很少有赶集的机会了,但是到了休息日,我还是愿意去菜市场遛一圈,这样多少还能找到点小时候赶集的感觉,挺享受的。

赶集,是很有吸引力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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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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