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唱奇人孙呈祥

前几天,有位乡亲从老家来,闲谈中,提到了一个人。老乡走后,我一寻思,倒觉得此人在我们那带村子里,也算得上个人物,便在一个阴雨天,从脑海里细细搜寻有关他的故事,为他写了一段文字。 先在微信公众号上发出,意外地收到了许多读者的留言。依据这些留言,我又将原文进行了补充。

这人名叫孙呈祥,我见着他时,他大约五十多岁。在我的记忆里,他总是穿着一身松大的衣服,背着一个灰不溜丢的褡裢。褡裢里装着他说唱用的呱嗒板儿和别人送的窝头、饼子之类的干粮。

孙呈祥的左眼是残的,右手也是残的。听人说,他早年参加过地方武装,后来偷了枪参加了八路军,在建立清河根据地的斜里巴战斗中被手榴弹炸伤。

有人说,他曾当过八路军渤海军区司令员杨国夫的警卫员。

也有人说,他是1938年参加了八路军,但并不是杨国夫的警卫员。1946年,他只是随杨国夫率领的渤海军区的队伍参加了辽沈战役。

本来,他是可以享受残废军人待遇的,但是由于后来他过河时遇到大水,退伍证、残废证等所有的证件都冲没了。回到家,父亲不待见他,因为他偷枪参加八路军之后,搞得他父亲只好卖地陪枪,父亲对他有了很大的成见。继母呢,待他又不好。他因此心里不痛快,神经便出了点毛病,退伍军人的待遇也没享受上。回到村里后,他却不愿从事稼穑,为了讨生活,便走街串巷开始了说唱行乞生涯。

如果这事儿是真的,那么当地民政部门置之不理就应该算是失职,至少也是不作为。

如果这事是真的,其实孙呈祥自己也可以把他的待遇找回来的。他人很聪明,有足够的智慧做成这件事。

我上网搜了一下,发现杨国夫1955年被授予了中将军衔。抗日战争期间,他确实担任过八路军渤海军区司令员。解放战争时期,还任过江西军区副司令员。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济南军区副司令员。杨国夫中将1982年才去世,在那之前,孙呈祥应该可以通过正常渠道找到他的老上级,并请对方为他作证明的。

如果这事儿是真的,我还真替孙呈祥感到遗憾。

但是,也有人说,当年孙呈祥参加的地方武装是成建吉的部队,这个部队不属国共两党,跟毛王的李青山一样,算是土匪武装。他是在广饶碑寺和八路军作战负伤的。

如果他的伤是这样造成的,那么,他享受不到伤残军人的待遇就不难理解了。

在同村人眼中,他是一个神秘的人,很可爱,有长者风,也如大侠,人略有点儿怪,村里没人敢惹他,但都对他很敬重。他串门到哪家,哪家人常常会请他坐下来吃饭。

有人说他会武术,还会擒拿。估计他在军队里时,曾学过防身术或格斗术之类。我们都没见过他正经练武,但大家常见他拿着手中的那根打狗棒练来练去的。我们邻村一个壮汉不服,和他比摔跤,屡战屡败,最后只得服软!

我们那一带村子,无论大人小孩儿,对孙呈祥一律喊“老孙”。老孙有一张伶俐的嘴,能说会道。遇见人,碰上事,张口就来,应时应景,常常逗得人笑不拢嘴。因此,老老少少都很喜欢他。对文化贫瘠的农村来说,他是大地上的甘霖,也是贫瘠的土壤里长出的一棵文化大树。

孙呈祥是稻庄三村人,平时不大到我们村子里去,但是,如果村里有结婚的人家,他是一定会风闻而至。到人家结婚典礼那天,他背着褡裢来了。进了门,二话不说,打起呱嗒板儿张口就唱。唱词多半是新郎勤快能干,新娘漂亮贤慧,媳妇过了门孝敬公婆,小两口和和睦睦过日子之类赞誉和祝福,直唱得上上下下满心欢喜。唱完了,当公婆的便给他拿出几个馒头一瓶酒,他略作推辞之后,就接过来装进了褡裢。

一般来说,我们小孩子,多半是不受大人搭理的。但是,老孙不一样。我们跟他打招呼,他会把眼睛笑成缝,热情地回应我们。从内心说,我们不把他当外人,他呢,似乎和我们也很亲。其实,老孙和所有的人都亲,不管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因为我看到,即使和陌生人说话时,他依旧是笑眯眯的。在他眼里,好像并没有陌生人这一说,走在路上,他总是欢快地和所有碰面的人打招呼。

也许是由于乡村偏僻、难得有娱乐活动的缘故吧,有时老孙唱完了也很难马上脱身,常常有好多人围着他要他“再来一段儿”。每到这时,老孙从不会扫大家的兴,一段段快板儿脱口而出:“小姑娘,歪着脖儿,挎着筐子拾柴禾”,“小小子,胖乎乎,长大娶个好媳妇”,“张大嫂,戴顶针儿,看上去像个小妮妮儿”。这些唱词,都是即兴发挥。被编进唱词中的人、站在旁边看热闹的人,听了无有不乐者。

他的唱词非常通俗,全是即境而得。有天,看到小学老师在井上打水,学生抬了水去浇菜园子,他脱口而出:“这边来,那边来,老师打水学生抬,抬了水去浇菜园儿……”

孙呈祥很机智。一天,他正啃着窝头在路边玩儿,看到一个卖虾酱的推着自行车边走边吆喝:“打虾酱了!打虾酱了!”他就上前说道:“给点虾酱吃吧!”卖虾酱的开玩笑道:“那你要学学鳖叫!”老孙说:“行!你先给点儿虾酱!”卖虾酱的给他舀了一点放到窝头的窝里,催他:“学呀!”老孙边吃边走,吆喝了一声:“打虾酱了!”周围的人听了已笑成一团!

孙呈祥最受生产队妇女们欢迎,看到他,她们会喊:“老孙来一段!”老孙顺嘴就唱:“青青菜,菜青青,俺爷就是恁公公。”唱完他也笑,妇女们回过神来也一起哈哈大笑。

一天,孙呈祥来我们村玩儿,邻居大婶和他开玩笑:“呈祥呀,你怎么和武大郎一样呀!”孙呈祥不慌不忙地唱道:“你说这话胡黏黏,你就是那潘金莲!”脑瓜儿确实灵光。

据说老孙的文化底子不薄,能看相书,会相面、算卦。不过,他算卦却从不妄言。有户人家走丢了一头牛,找他算。他算后说,你往哪个方向找机会大,并劝那家人多问问路人。他是真心帮人解决问题。

孙呈祥算卦我虽然没有见过,但他会说书倒是确实的。有时,村里长时间不来正经的说书人,请老孙来,他也能说上几晚。他说的书有《薛礼征东》《薛礼征西》《杨家将》等,报酬就是由生产队安排农户管他一顿晚饭,另外送他生产队菜园里产的几个方瓜(即南瓜),或几个茄子,或一两把豆角之类的蔬菜。夏秋之际,他有时能连续说十几个晚上。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一天晚上,他到我们村说《武松》。开书前,先说了些抓革命、促生产的小段子。那意思是叫小孩们感觉没劲后回家睡觉,因为后面他说的书中有些少儿不宜的段子。我们同村的一个孩子心眼儿多,看到别的孩子走后他没走,继续躲一边听。几十年过去,那孩子也五十多了,但还记得开头几句:“闲言碎语咱不讲,表一表好汉武二郎!那武松,身材高大一丈二,两眼一瞪像铃铛!巴掌一伸像蒲扇,十个手指勃勃愣愣棒槌长!“还有一些精彩片段:”武二爷喝了八大碗,两个嘴角冒白浆!抬到屋里去剥皮,人肉包子味道香!小伙计们抬不动,旁边惹恼了孙二娘!二娘两手一发力,把武松背到了肩膀上!那武松高是二娘矬,背不起来就拖拉着……二娘忽然觉着腚后有根棍子戳,咦?怎么人死鸟还活!”

有一次,我们村请老孙来说书,闲下来,他逗我们小孩儿玩儿:教我们用双手反复拍打小腿肚子,并且边拍边重复说“腿肚子、肚子腿”。我们不知是计,就照他教的去做。开始还说“腿肚子、肚子腿”,后来说快了就成了“腿兔子、兔子腿”了!他听了自己乐得什么似的。

孙呈祥一生很有传奇色彩。他的奇还表现在他一种特别的嗜好上:吃长虫(即蛇)。

改革开放以后,南风北渐,广东人也将他们吃蛇的传统带到北方。如今,到饭店里吃条蛇什么的并不算稀罕事了。但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北方农村,大家对吃蛇还是颇感不可思议,也没人去尝试吃那东西。但老孙却对此物情有独钟:不管是庄稼地里还是坟地里,抓来蛇,他利索地把皮一剥,就在随身带的小洋铁桶下面支上几块砖,就地煮蛇吃。蛇肉都是些蒜瓣子肉,论说是比较有营养,但也恐怕只有奇人才能那么吃那奇物。也许,在军队里吃过不少苦的他,有了很强的生存能力,刚从部队回到家里时没啥吃的,吃蛇,是他的生存技能之一。就像现在热播的纪录片《荒野求生》中的主持人贝尔·格里尔斯一样,为了生存,什么活物都敢吃。

也有人见过他吃老鼠。有个孩子上小学时,星期天去打猪草,在南公路沟上用水灌田鼠玩,灌出来的打死后用柳树枝绑起来给孙呈祥送去,他就用一个白色的搪瓷碗煮了吃。那孩子还清晰地记得,那碗底画着两条鱼。

但听人说,老孙后来就不吃蛇了。原因有二:一是他曾与稻庄镇小高刘村的一位女盲人成家,二人一起生活数年,并产下一子。但此子出生不久即夭亡。人们说这是他吃蛇的报应。这事可能影响了老孙的嗜好。二是有一年在一个炎热的中午,他因追赶一条蛇跑到了一座坟墓中,结果被数不清的蛇缠绕,无法脱身。幸好被一群中午收工的社员碰到。大家用锄头、铁锨赶走蛇而救出了老孙。他可能因此而有了怕头儿。有人曾专门为此向老孙求证,但老孙都是把话头岔开,不作回答。

他是一个人人熟知的人物,在生活困难的日子里,他走村过店,不时有人周济他。 但是,老孙虽然是靠别人的施舍度日,他却算不得乞丐行的人。 他上农户家里,从不讨吃的,而是像走亲戚或朋友串门一样,嘘寒问暖,与人拉家常。见人家有不痛快的事,他会耐心劝导。说会儿话后,主人心情自然大好,定会拿出食物送给他。你若留下他吃饭呢,他会拿出自己的餐具盛饭,不用主人家的。

孙呈祥其实是一位很尊贵的人,从不让人嫌弃。我记得小时候我父母就曾留他吃过一顿饭。那时,说是留人吃饭,其实也没什么好吃的。几个窝头,一锅地瓜干煮的粥,加上一大碗咸菜,就是挺不错的饭食了。吃饭时,老孙从褡裢里拿出一个带木把的铜瓢和一把铁勺,坚持不用我家的碗筷儿。临走,还把自己吃剩的小半个窝头装到了褡裢里。这是他做人的讲究,也是他的自尊。当时,他看我小,说等我长大了娶媳妇的时候来给我唱上半天。可惜,我后来是在外地娶的媳妇,不然,准会听到老孙的呱嗒板声的。

过去,老孙只在人家结婚的时候才临门,后来听人说,碰到人家打墙盖屋,孩子过满月、做百晌,甚至老人出殡,他都去乐乐哈哈或哀哀切切地唱上几段儿。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打听到人家办这些事的日子的。再后来,村里人富裕了,每当老孙到门前说唱,总会给他一些丰盛的吃食、烟酒,甚至几块钱,靠着乡亲们的接济,老孙的日子也算过得去。

孙呈祥是一位很受人尊敬的民间艺人,也很懂人情世故。遇到白事,他一般是先到礼柜付上点人情份子钱, 然后跪在灵棚里打快板说唱,唱词非常符合当时的气氛或逝者的身份。唱完,主家当然也绝不会亏了他。

孙呈祥有一颗善良的心。他走村串巷时看到谁家门没关好,他会替人把门关上。晚年,他曾收养过一个弃婴。但由于年迈多病,他那时已无力抚养孩子。自从收养那孩子之后,腿疾已让他无法起身、离床。

可惜的是,他收养的孩子没能成活。

晚年,他一直在小高刘村生活,因为人缘好,村里人也很照顾他。

改革开放后,镇民政干部为他办了补贴,每月八元钱。后来他在段河敬老院度过了最后的时光,1998年去世,享年77岁。

他的那些唱词,不知在他生前或去世后有人搜集过没有。要是搜集整理成册,那将是广饶县民间文化的宝贵遗产。

我打听到了孙呈祥的一位侄女,她说,她大爷过去曾写过他的战斗经历,但后来他放手稿的那间屋子失了火,写的东西全被烧光了。

我听了,心里产生一种像《红楼梦》的后半部遗失一样的遗憾。

真希望孙呈祥老人的唱词能够得到整理,能出版是最好的了。

说唱奇人孙呈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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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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