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集宁旧事》节选——第二章

作者 林艾

刘秦斗死去的那年，山西晋北地区偶遇百年大旱，赤地千里。去冬到夏没有降过一场有效的雨水，天空偶尔阴沉，乌云密布，随之便是狂风大作，瞬间刮个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往年阴历六月天，正是生机勃勃，郁郁葱葱的季节。如今沙尘暴肆虐千里。田地大部分庄稼早已枯死，只有土豆摇曳着孤身单影与天公顽强的抗争。

谁见过六月天田地里起火？民国十八年夏天，山西省天镇县明长城脚下的庄稼地的确燃起了熊熊燃烧的火焰。事情是由一个小羊倌引起的，他把烟锅的烟灰磕在了枯草上，不一会儿荒原便冒起了青烟。当烟雾变成明火向四处蔓延之时，小羊倌还觉得挺好玩。当明火以星星之火燎原之势点燃了枯黄的玉米叶杆，小羊倌觉得大事不好。他扔下羊鞭，脱下身上的夹袄，奋力扑打燃烧的玉米。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小羊倌扑灭了左边，右边又在燃烧，片刻功夫火焰便成为了火海。势单力薄的小羊倌怎能扑灭到处蔓延的大火。不知道谁在村口发现了火警，一声浑厚的男高音“村北的庄稼地失火啦！”的喊叫声让赵青梅毛骨悚然，丈夫死后还没过百天，虚弱的身心还没恢复，任何惊吓都足以让她胆颤心惊。八十年前的那声呼喊赛过当今的歌手阿宝，山西自古以来出歌手，人人都是好嗓门。

全村男女老少一齐出动，有拿扫帚的，有挥舞树枝的，还有用破衣服摔打的，在烈日炎炎的酷暑下奋力扑打熊熊燃烧的庄稼。人们的喉咙冒烟，颜面灰黄，头发焦曲，田野里的兔子惊跳，黄鼠钻洞，到处散发着爎毛的味道。人们费了九牛二虎的之力把火扑灭，在田埂的沟渠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小羊倌。他张开干裂的嘴说了一句，“是我抽烟燃着了玉米地……”

人死了任何责怪都是多余，再说庄稼地不失火又能打下几颗粮食。大旱年月，本来就不多的野菜早已挖光。榆树叶、杨树叶也上了饭桌。田地里凡是生长的植物人们都尝试着吃，树叶、树皮浸泡在水里，再换上两三次水；树叶、树皮剁碎再掺上些玉米面捏成团，放在笼屉蒸熟是最好的饭菜。青黄不接干饭不够吃，树叶、树皮、野菜煮在锅里撒上一把玉米面当粥喝，撒上几泡尿小肚就瘪了。村民们皮包骨头，颜面灰青，不时有人病倒或者死亡。

阴历七月，旷野的树木只有树梢挂有树叶，部分低矮的榆树因为树皮已被剥光，就像老者满脸皱褶一样濒临死亡，田地中尚存的土豆杆顽强地绽放出几朵白花似乎为死去的生命哀悼。家家户户都有亲人离世，司空见惯的死亡让人麻木不仁。村里听不到哭声，见不到冉冉上升的炊烟，死亡笼罩着整个晋北大地。

赵青梅在丈夫刘秦斗离世不久，回到了明长城脚下的这个小山村。天镇县城的《兴隆皮毛店》已被查封，好在刘秦斗的母亲乡下还住有三间老屋，赵青梅回到婆家再做打算。

刘秦斗的母亲眼看着两个孙子瘦得皮包骨头，她便不肯再进食。赵青梅好言相劝：“妈，咱们要活一块儿活，要死一块儿死，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办？”

“我都是六十出头的人啦，古人说，人过六十不死也得活埋，省下几口让给我的孙子们，他们可是刘家的后呀！”老太太一副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样子。

婆婆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再说啥也是多余的。赵青梅只好把熬熟了的玉米粥端在婆婆面前，可婆婆连看都不看一眼。赵青梅实在没法子。便用饭勺把玉米糊往婆婆嘴里送，可婆婆要紧牙关，宁愿玉米糊从嘴角流出，也没咽进肚子里。

赵青梅既心疼玉米粥又埋怨固直倔犟的婆婆，她悲凄的哭喊道：“妈，你这是图个甚？”

老太太不再言语，她把该说的都说了，再说也是多余。婆婆绝食的第七天，赵青梅试探着把菜汤喂进她的口中，只能白下功夫。婆婆绝食的第九天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到另一个世界与先她而去的儿子相会去了。

赵青梅失去丈夫的一百天，生下了刘秦斗的遗腹子刘芬。这个孩子来的真不是时候，这样的大旱年景，增添人口岂不是乱中添乱！赵青梅拿定主意，只要这个孩子从自己身上掉下来，提起双腿塞进尿盆里，省的来到这个世界受罪。女婴响亮的啼哭声使赵青梅动了恻隐之心，她头二胎都是男孩，很想把这个女孩留下来，但在前所未有的大旱面前，他们母子三人能否活命还是个未知数，与其看着女儿活受罪，还不如让她去另一个世界。

在生养这个孩子前，赵青梅往尿盆舀了几瓢水。此刻她却不忍心把这个刚出世的女孩淹死，那就用被子闷死吧。赵青梅用棉被紧紧捂住了女婴，女婴中断了哭声。几分钟过后，赵青梅揭开了被子，只见女婴面部黑紫停止了呼吸。她把女婴包裹在一个破布里，毫无表情地对刘强说：“把她扔到村外的小山坡后边。”

母亲生孩子让十四岁的刘强和十岁刘睿躺在被窝里别乱动。母亲强忍疼痛低声的呻吟，她生下了孩子，自己剪断了脐带，女婴便发出响亮的哭声。突然中断的哭声和母亲严厉的声音，刘强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情。

刘强抱着破布包还没走出家门，布包里发出了响亮的哭声。刘强转过身来，眼眶噙满了泪水对母亲说；“妈，留下妹妹吧！”

赵青梅从儿子手中接过女儿嚎啕大哭：“不是妈妈心恨，实在是妈妈没有能力养活你啊！”

刘强流着眼泪说：“我都长成大人啦，能出去干活儿挣钱，就留下妹妹吧！”母子三人痛哭流涕，悲痛的哭喊声冲破了那个万籁俱寂的夜空。

赵青梅吃糠咽菜哪来的奶水，没有办法只好把仅存的山药蛋煮熟，先放在口中嚼碎，然后嘴对嘴喂进女婴的口里。女婴经常被山药末噎得直翻白眼，赵青梅便再给她喂些水，将女婴口中的山药末送下。缺少营养的女婴瘦的皮包骨头，奄奄一息。

赵青梅怀抱着来到人间三个月的刘芬，刘强和刘睿背着行李等杂物，随着逃难的人群登上了北去的火车。赵青梅怀里只有两个银元，这两个银元还是查封家产前偷偷留下的。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就是死也不肯掏出来。在火车蒸汽机头喘着粗气，拉着吱吱扭扭笨重的木车厢开走的一瞬间，赵青梅从火车车厢的木椅上站了起来，她遥望着明长城脚下的天镇县城，这个古朴典雅的小城被一条土城墙遮挡。望不到那个曾经有过短暂辉煌的《兴隆皮毛店》和他们家的青砖灰瓦四合院。土城墙里边冉冉上升的炊烟仿佛告诉她，这个小城还有生命在苟延残喘。

赵青梅随着大批逃难的人群出口外投亲靠友。前些日子接到了小叔子刘秦泰的来信，让她带领侄子们前来察哈尔西部的小城集宁避难。赵青梅本来不想拖累别人，孤儿寡母一大家人岂不是给人家添麻烦。赵青梅只知道小叔刘秦泰开了一家皮毛作坊，不知道没见过面的妯娌是否贤惠，能不能容纳她和孩子们。但今年关内大旱，再不走只能等死。为了刘家的香火不灭，只能选择背井离乡，投亲靠友。

蒸汽机车行驶在广袤无垠的晋北荒原上，罗文皂、阳高车站到处都是衣不遮体的流民。火车停下便往上涌，维持秩序的警察不够用，许多没票的游民上了车。赵青梅他们身旁占满了人，窄小的空间，酸臭的汗腥让人窒息。

车过大同情景更为凄凉，铁路两边黄土抹盖的土房还不如天镇的民宅，沟壑边的土窑安个木门窗就是“窝”，周围虽然没有险峻的高山，但七高八低的丘陵少见平整的土地。赵青梅的心情灰暗到了极点，她不知道这样恶劣的环境将来怎么生存。

火车沿着张绥铁路以每小时三十公里的速度行驶，从山西天镇到塞外集宁走了六个多小时，赵青梅一家人下车已是月色朦胧。集宁城用来防范兵匪的土城墙因火车的通行，在南北各开了一个豁口作为交通门。夜间仅有的几辆火车通过后，便将土城墙豁口处的交通门关闭，从而保障了这个小城居民的安全。

赵青梅怀抱着刘芬，领着刘强、刘睿弟兄两人走出了车站，小叔子刘秦泰早已等候在出站口。赵青梅还是刘秦泰十七八岁的时候，也就是与他哥成家时见过一面，后来刘秦泰出了口外，十几年来他们弟兄俩人各自忙乎自己的生意，少有来往。刘秦泰在众多的旅客中间，一眼就认出了嫂子赵青梅，他站在她和孩子面前说：“你就是从天镇来的嫂子吧？”

赵青梅望着眼前这个陌生中年男子，虽然有些不敢相认，但那浓浓的山西天镇乡音听起来十分亲切。他一定就是小叔刘秦泰，但还是不敢贸然开口。

刘秦泰看着满脸疑惑的赵青梅，“嫂子，我是秦泰呀！”

赵青梅仔细打量着刘秦泰，十几年的风霜雨雪，虽然将他青少年英俊的颜面铸成了古铜色，但那椭圆型的脸庞，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点儿都没变。她想起了丈夫刘秦斗，憨厚老实被人算计，说没就没了。赵青梅不由潸然泪下。她含着眼泪对刘秦泰说：“你哥，你妈都没了……”

刘秦泰从赵青梅手中接过熟睡的孩子，“嫂子，这些我都知道了，咱们回家再详细拉呱。”

塞外的初秋不像关内，昼夜温差比较大，白天还是赤日炎炎，晚上凉气袭人。刘秦泰看见两个侄子上身穿了件蓝粗布缝制的夹腰子（像背心一样的衣服），摸摸刘睿的头问道：“冷吗？”

“不冷。”刘睿望着叔叔说道。穷人的孩子懂事早，自从他爹去世，两个儿子承担起了男人的天职，大小事情都替母亲操心。他俩背着行李、风箱、锅、笼、碗、筷等家当，随着母亲和叔叔行走在异乡的土地上。集宁街上的店铺早已打烊，除了车站水塔发出昏暗的灯光，部分居民家中还亮着油灯。夜晚没有多少活可干，一家老小宁愿摸黑也不点灯，说话唠嗑用不着眼睛，吃饭也塞不进鼻孔，节省些油钱也就有了盐钱。

八十年多前那个寂静的夜晚，刘秦泰和嫂子一家人安静的走在集宁城坑坑洼洼的街道上。除了偶尔刮风吹落了落叶的凋零，就是他们沙沙的脚步声，整个小城仿佛像座空城般的寂寞无声。猛然间火车的一声长鸣，让人浑身上下打了个激灵。赵青梅不知道今后的日子怎么过，走到山前必有路。她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为了孩子们再难也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