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高二语文老师汪南松先生

写过初中和高中英语老师程康儒和方送南两位先生，写过高一语文老师孙昌瑞先生，写过高二数学老师祝助春先生。这些文章均已收入我的个人文集。

一直以来，都有写写高中物理老师金跃先生和高二语文老师汪南松先生的愿望，多次提笔，又放下。究其原因，并非我对这两位老师不熟悉。熟悉，难写，太难写。可以说，金跃先生不止给了我一条命。2000年夏天的车祸，2011年正月初二的高空坠落，如果不是金跃先生当年物理课堂上不经意的“遇到意外情况时，身体一定要呈球状”这样的一句话，我铭记在心，那两次意外，很可能，我和你们早已阴阳相隔。还有，如果不是金跃先生曾经说过“以后你们在科学研究的过程中，遇到困难时，想想自然对数e”，硕士研究生，当年我不可能顺利毕业，这是后话。

汪南松先生给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行大道，不要钻牛角尖。坦白地说，前半句，做到了，后半句，我做不到。

高一语文老师是孙昌瑞先生。高二刚开学，同学中就传开了，说孙昌瑞先生不教我们语文了。说实话，我们对孙先生充满着崇敬，我在文章里回忆过。对于他不再教我们的语文，我们是不舍的。待到上语文课时，一位身材中等偏矮，明显缺乏营养的老师走进教室，走上讲台，我扬起脖子看清楚了，老师着四个口袋的藏青色的中山装，头发一丝不苟。班长喊过起立，他打量了一下我们：“请坐下！”声音纤细。尽管音量很低，那个“请”字，我听得非常真切。当时，我就在本子上写下“道貌岸然”“谦谦君子”，这八个字也是我对这位新来的语文老师的新印象。他没有做自我介绍，转身就在黑板上写字。写的什么字，我忘了。但是，老师的字体，我还记得，正楷，端正，像他的人一样。不过，他的字并不瘦，营养足够。下课后，有同学说，这位老师姓汪，名南松。从此，我们便称呼其为“汪老师”。其实，见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汪老师，“道貌岸然”“谦谦君子”至今我还留在箱子底下，足以作证。

那时候，高二是毕业班。汪老师的任务主要是带我们复习语文知识，纠正我们不标准的拼音，对了，我们高一才开始学拼音，还有一项艰巨的任务就是训练我们的作文。我的作文写得还不错，很快，汪老师也喜欢我了。

如果没记错，师娘名叫王丽珠，就是在学校图书馆阅览室工作的那位特娴雅、忒有亲和力的那位女老师。

图书馆阅览室在二楼，先生一家住在一楼。因为先生的喜欢，晚自习结束后，我常到先生家，听先生剖析我的作文。有时候，中午也去，先生就牺牲休息给我指点。

有一次，先生给我们出的命题作文为：谈谈舍生取义与见利忘义。先生在课堂上点评我们的作文时，没有点评我的。下课时，先生让我午饭后去他的宿舍。匆匆吃罢午饭，我便来到先生的宿舍门口，我在窗户前偷窥看先生在不在家。好家伙，先生好像和师娘发生了难得的拌嘴。当然，先生并没拌，先生很生气，气得脸彤红。我分明看到先生拿起扫把在水缸里快速地搅和。正在我进退两难时，先生可能瞥见到我，扔下扫把，喊：“请进！”我憋红着脸进去。先生很快收拾情绪，开始点评我的作文。我在那篇作文里，先洋洋洒洒地解读“利”和“义”，接着辩证地分析哪种情况的“利”和“义”是积极的，哪种情况的“利”和“义”是消极的，结论为：舍生取义并非褒义，见利忘义也不见得是贬义。先生一字一句地帮我推敲和分析，最后谆谆告诫我：“人，要行大道，不要钻牛角尖。”

高考前两天，先生找到我，特地叮嘱：“高考可能决定你一辈子的未来，作文立意一定要精准，万万不可钻牛角尖。”我说：“老师，我记住了。”1981年高考作文题为：读《毁树容易种树难》。多数同学都写“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我则写的“开国不易治国难”，颇有反思“文革”之意。语文考试，提前一小时交卷。出了考场，你猜怎么着？先生正站在似火的骄阳底下汗流如注。他见我出了考场，匆匆走上前来，问我：“作文怎么写的？”我大概复述一遍我写的作文。先生说：“好了，好了，我终于放心了，一定得高分。”那一刻，先生高兴得像个孩子，比我这个当事人高兴多了。那一年，我的作文得分真不低，40分的作文，我得了36分。

高中毕业后，只是八九年后，在合肥汽车站邂逅过先生一面。所以，前几天想给先生打电话，几次拿起听筒，又放下。我深感自己有罪，无颜直面老师。

先生在他的专著《三生集》里说：“人是社会现实生活的中心，人要全面发展，一切社会活动离不开人，教学亦然。”他举例说：从“文学作品的中心是人，文学即‘人学’”到“文章结构取决于作者思路，文章即‘人章’”；从“语言运用以准确、鲜明、生动为标准”到“修辞以适应题旨、情境为第一义”；从“开头、结尾、过渡等写作知识技能的静态传授”到“观察、体验、收集、整理、建立‘反映’‘表达’的动态写作观念”；从“了解学生实情、尊重学生意见的教学民主”到“‘主导’为‘主体’服务”；从“敬业爱岗、勤奋教书”到“关注学生个性‘可持续发展’”等等。他主张以学生为对象、为中心，而教师自己可以说，也在这种教学中不断地在重塑着自己。

先生文如其人，他始终把学生当作目的，而非手段。

先生今年已经八十多了，从照片看来，真是鹤发童颜啊。

终于还是鼓足勇气给先生打通电话，我自报家门，负荆请罪。先生说：“杨厚君，你说到哪里去了，我不该撕你当年的那篇作文啊！”师徒俩在电话里畅聊二十多分钟，挂电话之前，他仍不忘提醒我：“要行大道，不要钻牛角尖。”

从先生身上，我体悟到了“知行合一”的真正含义。有这样的老师作为终生的指引，我们是何其幸运又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