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一个具象

今日大雪。这是一个具有画面感的节气。

说起大雪，你会想起什么？是雪后秒回的金陵、北平，还是雪中的一段经历？说起大雪，我脑海中首先浮现的都是故事和画面，最生动的，一个是《水浒传》里的林冲雪夜山神庙，一个是《红楼梦》里的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今年大雪，先写第一个，明年就写《红楼梦》了。

故事在大雪天展开。林冲和差拨投草料场的路上，“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那雪早下得密了，但见：凛凛严凝雾气昏，空中祥瑞降纷纷。须臾四野难分路，顷刻千山不见痕。银世界，玉乾坤，望中隐隐接昆仑”。雪是冷的，却也是美的。

及至到了草料场，只见七八间草屋做着仓廒，四下里都是马草堆，中间两座草厅。与老军交割完毕，林冲仰面看那草屋时，“四下里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林冲，一个温顺的良民，一个尽职的专业人员，一个听话的下僚，一个能够忍受一切压迫而把苦难自我咀嚼的人，此时就被世界抛弃在沧州的荒野上。几间草厅，在风中摇动，而天上，大雪飞扬。但在大雪弥漫的荒凉之地苦熬的林冲，似乎没什么抱怨，他心里想的是，“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瞧，他已经做好了修理草厅、长住下去的打算。

林冲就床上放了包裹被卧，就坐下生些火起来，又从屋后拿几块柴炭来生在地炉里。这几句，读来居然有一种温暖的感觉，这温暖当然不是来自环境，而是来自林冲的动作以及林冲在这个环境中内心的安详。林冲是一个具有超常稳定性的人，即使是这样的荒寒孤僻之地，他这几个动作，立即就让这个偏僻的地方有了生活感，他生起的火，一下子就让这个寒冷的地方有了温度。作为一个特别没有安全感的人，林冲有着强烈的安顿感，他总是不断地在安顿自己。鲁智深就与林冲相反，鲁智深有强烈的安全感，所以他从来都不担心自己下一步的人生，他到哪里都不会想着如何安顿，五台山上他在禅床上横罗十字睡觉，在大相国寺菜园，我们甚至不知道他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安全感强，就无须什么安顿，倒头便睡就是了。没有安全感，才处处刻意安顿，一定要稳妥服帖。

终究，林冲挡不住这冷，便想起老军对他说的话，出门往东三二里便有市井，可以买到酒，林冲便去包裹里取了些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出门买酒。他出门前，将火炭盖了，取毡笠子戴上，拿了钥匙出来，把草厅门拽上，出到大门首，把两扇草场的门反拽上，锁了。这一连串的动作表现的仍然是安顿感，是林冲对这个世界的小心，他几乎是陪着小心，呵护着这一个残破的世界。这世界如此寒凉，如此残破，如此寂寥，但是林冲仍然呵护它，仍然委屈暂住，愿意和它和平共处。林冲“将火炭盖了”，因为他很担心再出什么意外，他希望一切平安，希望这个秩序延续，哪怕这个秩序对他并不公正、并不有利。林冲“锁了门”，细心呵护现有的一切，打算就这样抱残守缺，安于现状。林冲“带了钥匙”，深信着这个大门会为他而开，让他栖身，哪怕这个栖身之地如此寒碜。林冲握住了钥匙，似乎就是握住了和这个世界的契约，他随时可以打开它，而这个世界也随时让林冲安身立命。这样的林冲，是不是像极了我们身边常常可见的那些被侮辱和被损害的？

林冲带着钥匙信步投东。这个时候，作者又写了一句雪：“那雪正下得紧。” 林冲“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如何坎坷淹蹇的人生，偏偏是如此诗意盎然的世界。这世界如此艰难，但这世界偏偏还如此的美！所以，不能选择死，而要努力活！

林冲脚踏积雪，背倚北风，几乎是在风雪世界里面挤出一条道路。行不上半里多路，就看到一所古庙。林冲停下脚步，对这个古庙顶礼道：“神明庇佑，改日来烧钱纸。”此时林冲还有一颗恭敬心，还在想着神明庇佑，毫无反抗之意。

又行了一回，林冲终于找到了前任老军所说的酒店。这里，不仅酒能暖身，酒店主人还能暖心。店家问林冲哪里来，是啊，这么个大雪天，又是傍晚，哪里有什么人来？但是偏偏有村店候客，偏偏有萧瑟来客，颇有风雪夜归人的诗意。设若林冲一路行来，店却关了，岂不凄凄惨惨戚戚？店主道：“既是草料场看守大哥，且请少坐。天气寒冷，且酌三杯，权当接风”，遂切一盘熟牛肉，烫一壶热酒，请林冲吃，吃罢林冲又自买了一些牛肉，吃了数杯，安详而温情。临走时，林冲又买了一葫芦酒，包了两块牛肉，留下些碎银子，把花枪挑着酒葫芦，怀内揣了牛肉，叫了一声“相扰”，便出篱笆门，仍旧迎着朔风回来。天寒地洞，偏偏又衬出丝丝的温情，写出无限的人生诗意。这世界，不仅美，还有温情之处，所以，不能选择死，而要努力活！

林冲离开酒店，施耐庵突然又放出一句：“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紧了”。林冲吃饱喝足，感受到了温情，遂踏着那瑞雪，迎着北风，飞也似地奔到操场门口。开了锁入内看时，却只叫得苦，原来，那两间草厅，已经被雪压倒了。草厅被雪压倒了，林冲没了住处。漫漫大雪，天色已晚，何处安身？看起来，林冲是倒霉到家了。施耐庵此时却中断叙述，发了几句议论：“原来天理昭然，护佑善人义士。因这场大雪，救了林冲的性命”。

此时的林冲还不知道一场大难就在前方，他放下花枪、葫芦在雪地里，搬开破壁子，探半身入去摸，发现火盆内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才放心。林冲端的是个特别有责任心的人，虽然他此时站在大雪弥漫之中，不知道今晚何处安身，但他先想到的，还是怕火盆内的炭火延烧起来，烧了大军草料场。林冲又把手往床上摸，只拽得一条絮被，遂把被卷了，花枪挑着酒葫芦，依旧把门拽上锁了，望那庙里来。林冲此时心中有怨恨，有激愤，有不平吗？还是只有惶恐和自怜，外加随遇而安、将就着过的心态？前者更像快意恩仇的英雄，后者却有一种受难圣徒的气质。林冲，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的力量。即使在这样狼狈的情况下，林冲仍然沉着镇定，有条不紊地安顿自己。林冲直到这样绝望的时候，也没有一点反抗的想法。他的世界如此残破，甚至如此残酷，但是，他仍然要小心呵护，他要报残酷以温柔，给残破以呵护。但是，这个愚蠢的世界一定要逼着一个安分守己的人铤而走险，逼着一个愿意和它相安无事的人与它为敌。

作者一路写大雪，写寒冷，写大雪故意与林冲作对，但其实这雪之冷比人心之冷酷还差得远，而且还真就救了林冲的性命。林冲用大石抵住了山神庙门，放火之后经过的陆虞候、富安、差拨三人用手推门不开，三人就在庙檐下立地看火，洋洋自得自夸妙计，被门后的林冲听得真真的。林冲终于明白，一切退让、忍受、委曲求全都无济于事，都换不来他们的善心，都不能够让他们放过自己，哪怕什么都让他们拿走，他们还是要取他的性命。林冲，终于幡然猛醒，他的血性，他的勇气，他的杀气，一齐爆发出来。一个那么愿意妥协的人，愿意认输的人，终于被逼成了一个充满血腥气的杀手！他曾经的胆怯、懦弱、无能，都涣然冰释，在人生的绝境上，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英雄。

他轻轻地把石头移开，一手拽开庙门，挺着花枪，大喝一声：“泼贼那里去！”白茫茫的大地上，漫天飞舞的大雪中，林冲两枪先后搠倒差拨和富安，批胸提起陆虞候，丢翻在雪地上，用脚踏住胸脯，身边取出刀来，把陆谦上身衣服扯开，把尖刀向心窝里只一剜，七窍迸出血来，将心肝提在手里，雪地点点红、片片嫣，暴力美学的典范，一种不可名状的美。大雪飞扬之中的林冲的形象，就此定格为中国文学史中最令人难忘的形象。

除了故事，除了画面，还有声音。京剧名家李少春有一出特别有名的京戏《野猪林》，里面有一段唱的是林冲风雪山神庙的情景，悲怆中满怀英雄情怀的抑郁不平之气：

大雪飘，扑人面，

朔风阵阵透骨寒。

彤云低锁山河暗，

疏林冷落尽凋残。

往事萦怀难派遣，

荒村沽酒慰愁烦。

叹英雄生死离别遭危难，

满怀激愤问苍天：

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

问苍天，缺月儿何日再团圆？

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

除尽奸贼庙堂宽！

壮怀得舒展，贼头祭龙泉。

却为何天颜遍堆愁和怨……

天啊天！莫非你也怕权奸，有口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