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他的庄稼地

#第二届今日头条全国新写作大赛#

1948年出生的父亲,今年虚岁已经73岁,这个年龄,即便农村,也是本该颐养天年的时候,但父亲却比年轻人还能干,种着十几亩地,一年两茬,春播秋收,一样也没拉下过。

大概从十多年前,我们就劝父亲不要再种这么多地了,一则农活太繁重,父母上了年纪,农忙时节,没人帮忙的话,他们根本忙不过来。二则,种地,确实不怎么赚钱。

十年如一日,父亲总是说好的好的,每当一茬庄稼收好,下茬的种子肥料也都备好了,让人无法再开口劝说。

庄稼人,种地为生,种就种吧,父亲执意如此,我们也没办法,农忙时节,回来帮忙就是了。

只是父亲种地,太麻烦了。说是麻烦,也可以说,父亲数十年如一日,用耐心和细心,养护与反哺着脚下的这片土地。

父亲和他的庄稼地

父亲在收割芝麻

对于农业机械化,父亲有些不能接受,理由是这些收割机、犁地机都太重了,开到田里,都把田地压坏了,这让爱田如命的父亲怎么舍得?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机械化耕作,收费太高了,一亩地的收成除去播种机和收割机的费用,所剩无几。倒不如自己出点力气,能省下不少钱。

于是,收玉米时,父亲依然拒绝了我小弟找来的收割机,自己顶着热辣辣的太阳,钻进玉米地,任凭皮肤被干枯坚硬的玉米叶划下一道道口子,无所顾忌的掰起玉米棒子来。

我们还能说啥,只能硬着头皮全副武装上阵,剥完玉米棒子,再收集装车拿回家。一天下来,腰酸背痛,手上脸上,被玉米叶子划出一道道血痕,一见水,火辣辣的疼。

而别的人家,用了收割机,玉米早就收完拉到镇上卖掉,在村头树荫下闲聊呢。

父亲和他的庄稼地

父亲在掰玉米

还有施肥上,也比一般人麻烦很多。别人家在犁地之前,把肥料撒上,父亲呢,则是在庄稼长出来时,在每两行庄稼,一般四棵苗中间,挖出一铁锹土,里面放一勺肥料,再把土盖上,可以想想有多麻烦。

说了施肥再说除草,除草剂肯定是不用的,草不是太高的话,也不选择用手薅,用父亲的话说:“薅草又不能松土”。

父亲除草,靠的是“前腿蹬,后腿拱,弯着身子,双手用力抓着锄把一下一下”的用锄头锄,这样把草锄掉的同时,还能给庄稼松一遍土,这对不怕麻烦辛苦的父亲来说,是两全其美。

所以,一年两季的庄稼,每一季都得用锄头锄一遍,十几亩地,锄一遍下来,人也累的不行。只是,一场雨过后,草又疯长起来。

这时候庄稼已经长高,又比较稠密,放不进锄头,就得蹲下去薅草。

薅草,“童工”是最佳人选,因为孩子个子小,比较容易蹲着,手头又快,因此,我们常常被迫帮家里薅草。

星期天,别的小伙伴可以在外疯玩一天不进家,我们则不行,下午太阳下去天气凉快的时候,要去地里薅草。

我家孩子多,每周都要去,有时地里草薅的比人家打除草剂的还要干净。薅草时碰到打除草剂的路人,偶尔会被揶揄几句:你看你们,连个除草剂都不舍得买,这么热的天,让孩子薅草多累。

我们听到,也用埋怨的眼神望向父亲,父亲笑笑,薅草的手没有停下来,看着我们几个说:“除草剂是毒药,不小心都能把庄稼打坏,对地也不好,我们靠种地吃饭,得对地好一点,少用点有毒的。”

我们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知道父亲坚持的,谁也不容易改变什么,就继续薅起草来。

现在,田地还是那样多,我们姐弟远在他乡不再方便参与薅草,母亲在家要洗衣做饭照顾隔辈小孩,下地也不那么及时。

可是看看我们的田地,庄稼十分旺盛,十几亩田地,草都被除的干干净净。

这都是谁给除的草呢?那肯定是父亲,可是父亲一个人,怎么可能把地收拾的这样好?

这个疑问在我回家第二天就得到了答案。

回家第二天凌晨,三点多,我起来上厕所,外面还黑乎乎的。我刚出大门口,就见我家对面的麦地里有手电筒的光在闪。

我好奇又有点害怕,天还没亮呢,谁在地里干啥呢?也因为就在家门口,我家的狗也在门口拴着,我没有太害怕,壮着胆子问:“谁,在哪里干啥?”

“我,薅草呢?”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传来,是父亲。

我一听,马上三步并作两步的跑过去,只见父亲戴着头灯,弯着腰,沿着麦垄,双手拨拉着麦秆,在小心地拨出里面的草,薅出来。

“爸,才三点多,啥都看不见,你就起来薅草,多大年纪了,这么拼命?”

“我上了年纪,睡不着,就……”

可能大姐听到外面有动静,也起来了,听我说明情况,也开始“教训”起父亲。

“爸,咋说你好呢,一直说不让你种地了,你非要种,种就种吧,少种点也不行,一天从早忙到晚,都超负荷了。”

父亲说:“别说了,快回去睡觉吧,我也回去,这个草我不薅了!”

父亲和我们一起回屋,过了一会,就听到了开门声,我忍不住趴窗户看看,只见父亲和母亲正蹑手蹑脚往外走。

然后他们还坐上了电动车,发动了车子,看来是怕我们唠叨,到远一点的地块去了。

等快中午,他们拉着一大车草回来了,我和大姐又是一阵唠叨,这薅草也太积极了,早饭也不吃了,七十多岁的人了,就跟铁打的一样。

“这不是刚下过雨,潮湿,容易薅草,平时也没这么积极。”父亲辩解说。

“你们不在家时也这样,爷爷天天在地里干活几乎不吃饭。”小侄女在一旁说。

老父亲伸出手指放到嘴边嘘了一声,侄女便心领神会躲一边去了。

父亲和他的庄稼地

母亲在收割小麦

对于庄稼种子的选择,父亲也是非常固执。就拿玉米来说吧,自己保留的很多年的老种子,玉米棒子太小,用母亲的话形容就是“跟鸡头一样”,可以想象有多低产。

而街上售卖的玉米种子,一棵上面结两个,粒大饱满,稳产又高产,父亲偏偏不用,非要用以前的老种子。

包括其它作物种子,比如小麦,每年收麦之前的日子,天气酷热,父母都冒着高温采集小麦种子留种。

像今年种萝卜,父亲自己留的种子忘记放哪里了,就把那片地空着,直到种子找到,尽管有点错过节令,还是选用自己的老种子。

父亲和他的庄稼地

没有找到老种子而空出的那片地

父亲认为,老种子是千百年流传下来的,也是优胜劣汰的结果,这样的种子也一定是最适合当地种植的,尽管产量可能不高,但是营养和口感上来说,可能也最适合我们。

这一点,在把父亲种的玉米棒子和红薯与新品种进行多吃次品尝对比后,我也比较肯定,老品种的确有它的优点。

所以,现在,对老父亲不厌其烦的收集晾晒种子,我们不再嗤之以鼻,有时还着手帮忙。

因为父亲拒绝使用现代化机器耕作,基本是纯体力手工的精耕细作,我们田里的土壤对比周边的要松软细腻一些,土质也特别肥沃,玉米叶子都比别家的颜色深,一看就知道地很壮,也就是很肥。

尤其是今年上半年,天气干旱,很多田地都干的裂缝,露出小麦的根须。人们浇水抗旱,水一停,土壤很快板结。

我们的田地却也没有这样的情形,旱得再很,没有干裂,浇水之后,能保持很久的湿润,没有板结,这些,我们认为应该得益于父亲这么多年对土地的呵护和养育。

爱惜土地的人,自己呵护土地,看不得别人忽视荒废土地。

有天早晨,听到父亲对母亲说:“你最近见到海天了吗,让他去北地看看,他那块地咋回事,草都长荒了,比庄稼都旺,也不薅薅草?”

海天哥是我堂哥,也种了不少地。那两天我本来就对父亲不分白天黑夜的干活有些意见,一听他这样说忍不住回答:“人家上了年纪,腰疼腿疼,忙不过来,那块地不想种了行不行,这你都管,你去帮他种吧!”

父亲就沉默了。

过了几天,海天哥拎着一篮子鸡蛋过来,对父亲说:“叔,是不是你把北地那草给薅了,谢谢叔啊,我那几天腿疼,没顾上薅草,不是叔,我那地都快荒了!”

正说着,外面有人喊父亲,父亲就出去了,我就跟海天哥说起那天的情况,说我的唠叨可能伤到父亲了。

海天哥说:“妹啊,我知道那块地长草,也是腿疼忙不过来,就想荒了就算了,现在谁也不能值着一亩二分地养家。可是,当我知道叔帮我把草薅了以后,我内心触动很大,他们这一代人,一路挨饿走过来,这土地庄稼就是他们的命啊,即便现在社会,没有粮食,人们也没法活。”

海天哥说着,眼睛红了,“叔小时候挨饿受苦,后来你们长大,一家十几口要吃要喝,他是拼了命在土里刨食啊,才没有让你们挨饿,他能不对土地好,能舍得土地吗?”

“大家也都知道,我这些年搞养殖赚钱了,很多人都说你都乡镇企业家了,还种那二亩田干啥,我就是看到叔对田地的态度,影响了我不舍得放手。这次更是打心眼里被叔感动,我准备把村里不种的地,都拾起来,叔看不惯田地荒着,我也是!”

我听了哥的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父亲进来说:“有人喊我帮忙耩芝麻,我晚点回来吃饭……你们先吃别等我,那个海天,你也留下吃饭吧。”

父亲耩地很专业,那段时间不断有人请他耩地,我心疼他累,有时忍不住唠叨他多管闲事。

“爸,你去吧,我们等你回来吃饭!”

父亲看我竟然没有唠叨他,有些意外,迟疑一下,高兴的拿起草帽就往外走。

我看着他的背影,眼睛湿润,我们对自己的父亲,对脚下的这片土地,了解的太少太少了。

父亲和他的庄稼地

父亲锄的地

父亲生在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正是能吃长身体时,却经历了五八年、三年自然灾害等等各种挨饿的年代,可以说,长到十几岁都没吃过一顿饱饭。

“那么远的路,我们走了十几还是二十里,去摘桑椹,那么高的树,你爸爬上去跟小麻雀一样,小小的身子,摇动树枝,我在下面拾……”

六七岁的乡下孩子,爬树爬的很溜,夏天,父亲跟着祖母走村串巷的摘桑椹,再一大包一大包的背回来喂家里那头大猪,等过年时卖掉换钱。

父亲七八岁时,祖父身患重病,怕自己支撑不下去,为了让孩子多一条活路,就在我们村西南的一个村子,寻觅了一个人家,把父亲送过去。

既然有口饭吃,也就得干活,这家人天天让父亲放羊。

父亲记得自己的村庄就在那个村的东北方向,所以他每天赶着羊到村子东北角,或许是想看到家里有没有来人看看他,也或者是那个位置距离家更近一些。

这些伤心的过往,我从来没有问过父亲,我怕一开口,就会呜咽。

那家人看父亲每天放羊都到一个方向,心里说,这孩子不行,养不住啊,送回去吧。

去时父亲穿个背心,那家人给做个褂子,回来时人家把褂子留下。这又让人何等心酸,而穿着个背心的父亲,出了村子,向着东北方向奔跑的背影,又是何等自由欢欣!

祖母说,以为这家人条件不错,在他家不说吃饱,起码能吃好,结果天天让父亲吃棉籽,回来大便拉不出来,祖母给他掏,掏出一粒粒棉籽,祖母的眼泪也一粒粒的往下掉。

后来,祖父的病痊愈,生活一天天好了起来,祖父母积德行善,皆为高寿,父亲侍奉塌前,为他们养老送终。

“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为何只是把我送人?”犹记幼年的一天,不知为何,一次酩酊大醉后,父亲喃喃自语。

母亲看了一眼旁边忙着倒水的祖母,一下子捂住父亲的嘴,把父亲搀到里间,一碗热茶灌下去,父亲酒也醒了几分。

母亲说:“爹娘有爹娘的难处,这些年,他们何尝不难过自责,来,再喝一碗,这话就和这茶水一样,吞到肚子里,永不提起。”

后来,爹娘生育我们七个子女,无论再苦再难,都没想过把孩子送人,他们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和一颗虔诚的心,把那有限的田地,开垦出一片无限的天空,让我们有一个丰盈无忧的童年。

每当有人说父亲,你真能干,两位老人,七个孩子,都能吃饱穿暖,不容易。

父亲总是摇摇头,指指那片庄稼生机勃勃的土地,说:“是它们,离了它们,再能干也没用。”

今天,每当又有人说:“你还在种地啊,种地能挣几个钱?”

父亲一样摇摇头,又指指那片庄稼生机勃勃的土地说:“你看看这些庄稼,没有它们,再有钱也没用。”

早在几年前,就有人问父亲,还要种几年地啊,父亲说等他老了,种不动就不种了。

现在,有人问父亲,这么大年纪也不歇歇,还打算种几年地啊?

这时候还不等父亲回答,我已经开始抢答了:“种到老,种到种不动了!”

每每此时,父亲总会露出秘密被人发现一样的尴尬又欣慰的笑容,为了掩饰自己的这种心情,他总是习惯性的扛起锄头,又向着田里走去。

刘箮的村庄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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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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