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母亲年老时——老娘

八年前,老娘因脑梗再次住进医院时,我正焦虑地等在306医院的产房外面。电话里二哥告诉我,这次病势凶险,老娘的半边身子动弹不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了。其他的兄弟姊妹都从各处往回赶了。我心里一沉,家里分明做了最坏的打算。难道连老娘的最后一眼都要见不着了吗。作为儿子,给予我生命的母亲在病危之中,岂能不守在膝下;作为父亲,孩子即将呱呱坠地,岂能抽身离开。现实何其残酷!

父亲大约猜到了我的心思,在电话那头说,你安心在医院等着生孩子吧,不用记挂你娘,这里有老大老二;你来了也不不顶什么用万一见不着,这也是命,没办法。父亲再三嘱咐我不要回去,以免造成我自己家庭不可逆转的矛盾。

我一遍一遍的把要买票回家的冲动打消下去了,魂不守舍地在医生的指令下跑来跑去。在稍有的空隙间,老娘苍老龙钟,沉默温和的形态就在眼前,越来越清晰。

父母生养了我们兄弟姊妹八人,吃饭穿衣睡觉都像打仗一样。记忆中母亲一天到晚都是没完没了的操劳。不管冬夏秋冬,每天天未亮,总是第一个起床开门,烧水、泡衣服、煮饭、做菜、煮猪食、洗衣服,等我们干完父亲安排好的早活回家洗漱后,拿起碗筷来只顾吃饭,母亲这时大约挑着两大桶猪食到猪栏里喂猪去了;我们吃饱了,只顾了碗筷往灶上随意一放,各自散去到街巷里找人聊天玩乐。母亲喂完猪食厨房,又要到河边浆洗一家人的衣服,在晒衣杆上晾了,回家这是你后才开始吃饭。就这菜碗里汤汤水水吃了。没踹一口气,便又挑了尿桶去菜地浇菜;若是在农忙双枪之时,早上还要晒谷,家务忙完了,家务忙完了,还要赶紧下地,帮着抢收抢载,上午下午只是稍微早回一点,回家做饭,挑了一担满满的谷子马不停蹄的往家里赶。晚饭吃罢,我们只顾到村中热闹处去玩,乱窜了几圈回来一看,厨房一灯如豆,母亲还在噌噌噌地斩猪草。好些时候,看见劳作了一天母亲累得直不起腰来。母亲从来没有跟我们抱怨过;如同菜没我们吃光了,她用把现饭锅巴用开水泡了,滴几点酱油凑合吃了,也从来未曾责备我们让少夹一些菜。寒冬腊月,母亲冻得双手红肿开裂,仍旧一生不吭的操作家务,我们却连扫地挑水这样的小活也都袖手旁观。邻家大婶闲话时常说,三仔嫂,难为你了,养这个家真是不容易呀,换别人早受不了了。母亲总是叹了口气说,这都就是命呀。

因为吃的床的干活上学等事情,我们兄弟弟妹之间经常发生激烈的争吵,有时竟至于势同水火,父亲的办法只有一条就是皮鞭,母亲则忧心不已,我们之中时常有人指责母亲偏心与谁,不服不忿,母亲又不擅长说教,少不得暗暗垂泪;我在八九岁数,在吃了一顿父亲的抽牛的皮鞭之后,负起出走,到深夜被村里人找回来之后,才晓得母亲竟然两顿都没吃饭,我那时竟然有种报复的快慰;大约十一岁时,大姐暴毙夫家,尸体伤痕累累,我们雇了两辆拖拉机拉着全村的男人去讨公道,无奈不如他们村人多势众,又往县里打点了关系,父母只得忍气吞食看着扎大姐草草下葬,一面又的暗中年轻气盛的大哥,怕做出什么事情来。回家之后,母亲号哭了好多天,只到喉咙嘶哑,发不出音来,往后的一年多,但凡想起大女儿来,哭泣不已,只到最后眼泪哭干,再也流不出眼泪来了。等作儿女的懂事了,知道父母不容易了,母亲已经两鬓斑斑,而后我们陆续陆续离开父母,上学的上学,务工的务工;出嫁的出嫁,娶妻的娶妻;往昔热闹的大家庭慢慢的沉寂下来,唯有春节之时,儿女们集中老家来。我春节回家时,母亲总要在大门口用竹竿上挂一挂鞭炮,点着了噼里啪啦的迎我,第二天总是杀一只小母鸡,早早地炖得了端到桌上给我吃,这时候,她总是一面有手在围裙上擦着,一面心满意足地看着我大快朵颐。母亲沉默寡言,与我们并无太多的话语,回家除了问问我吃住身体如何,便在一遍静静地听着我们与别人聊天说话;我在家里呆不住,串朋友同学,吃酒席大餐,七八天眨眼就过去,提着包就往回赶,母亲四处打听谁去镇上,要让人家用摩托车顺我镇上车站坐车,走时,母亲在家门口又点一挂爆竹,把我送到村口,只到看不见摩托车。

等我在北京工作之后,村里的老婶婶们对母亲说:三仔嫂,你算熬出头来了,如今你四仔在首都工作,用不了多久就能接你去享福哩。母亲腼腆地笑笑,他自己过得好就行了,能给我几个钱用就好咯。我一辈子没去过大城市的母亲心里也曾期待到北京看上一眼,只是工作前几年一直没有安顿下来,不想让父母看到在北京过得如此不堪;等稳定下来之后,父母的身体却垮了,未能成行,抱憾终生…..

老娘查出冠心病来之后,医生给出两个治疗方案,一是做心脏支架手术,母亲一听要七八万的手术费用,连连摇头,说自己是要入土半截的人啦,临了临了拖累儿女,无论我们怎么劝解,再三保证钱不是问题,她态度坚决,不肯手术;我们只能采取保守治疗,让她服用稀释血栓的药,其中有一位药是进口药,乐安县城买不着,非得省城南昌才能买到,一片十二粒,一百多块,价格不菲,这类贵的药医保是决不给报销的;老大老二托了大队的郎中去南昌进药材之时顺便帮着购买;母亲一直嫌费钱,一直断断续续的服着药,也没把心脏病放在心上。医嘱让母亲一不能劳累,二不能忧心;可要做到这两条又谈何容易?

父亲七十岁之后便得了肺气肿,求医胃药罔效;每到晚上便是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厅堂和房间的地面上斑斑点点的痰斑;天气一冷更甚肺部想破败的风箱,任凭张大嘴巴,呼哧呼哧就是难以呼吸。经常要到大队的郎中那里打吊瓶,才能稍稍缓解。我们兄弟姊妹在外为各自的生计奔忙,照顾父亲只能有母亲承担。此外还要种一些吃的蔬菜,虽然我们一再恳请他们不要再下地干活,每年也都给一些钱保障吃用,但他们觉得吃菜去街市上买太贵,总是说,能动一动总要干一点,吃菜是买没有过得事。冬天父亲要火笼烤火,灶膛里要烧柴火才行,母亲为此拖着老病的身体上山打柴。

我们不在身边,一旦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回去,父母胆战心惊彻夜难眠;前几年我遇人不淑,做生意赔了不少钱,老娘忧心不已,一连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每逢老家的亲戚朋友上北京找到我来,母亲同样悬着心,担心我不懂人情世故,怕冷慢人家,传到老家难听;忧心大哥大嫂因为钱经常争吵,至于到离婚的地步;忧心老二在镇政府混得艰难,拿着微薄的工资没完没了的值班;忧心老三有钱就赌,快四十岁的人了是只是赤条一身;忧心老五生意不顺,养活两个小孩艰难;忧心二姐负担中,三个小子都到了要假婚的年纪;忧心六妹性子焦躁,患了癫痫的小儿子让一家难有积蓄…..

老娘因为到山上打柴,沟里摔了一跤,心脏病发,一头栽倒的沟边;所幸沟里没水,所幸被下山回来的堂哥发现的早,及时送到医院…

上苍垂怜,总算抢救过来了,二姐和六妹在医院轮流照顾四十多天,总算架着双拐下地走路了;她便吵着出院,然而回家照顾两个老人又成了大难题;我们各家都有各家的事,谁能够撂下工回家全新照顾老人,便是雇人,在空荡荡的走得只有老弱病残的农村,出钱也雇不着人? 终是七弟气魄大,关闭了东莞的小厂,举家回村,在家整整照顾了父母两个月,母亲终于能丢掉双怪走路了,强打精神也能够烧火做饭了;便着急催七弟赶紧回东莞。那年除夕,女儿三个月大一点,我没有回去,给家里打电话;家里冷冷清清的只有父母两个,母亲那次接了电话,说话还有些含糊不清,大约嘴巴还有一些歪,让我好好带女儿,一面带着歉意说,她如今老了,身体不行了,不能帮我们带孩子了….

又过了一年,我们带着小孩举家回去过春节,因为怕小孩受寒,我们都住在县城的岳父家。除夕那天我一人回村跟父母过年,看着母亲颤颤巍巍地挂上爆竹;吃饭时颤颤巍巍地为我端上炖好的小母鸡,晚上时,我特意坐在灶边帮母亲填柴火,费力的拗着松枝,被烟熏得狼狈不堪,老娘放下锅铲走过来,迷着眼睛说,你城里人干不了这个了。我让出来,见她颤颤巍巍地坐在小凳子上,用粗糙臃肿的双手熟练的折着松枝往灶膛里送,泛红的火光中照着母亲皱纹深深的褶皱的脸,我心里一阵酸楚,几十年前,同样泛红的火光中是一张年轻脸。

我初一便回县城,走时看大门两边墙壁上的对联都泛白了,这大约还是前年贴的;父亲怅怨地说,过去都说养儿防老,生你们兄弟姊妹八个,到老怕身边连个送终的都没有。又无不伤感地说,哪个村谁谁尸体臭了烂了才被人发现了。又极其无奈地说,这也是没办法的,年轻的不去外面打工,你让他吃什么,靠什么养家呢,天呀天!!!

那年八月份,母亲打来电话,说父亲情况不在好,让我回去一趟,我买票匆匆回去,父亲瘦得只有皮包骨头,脸上全无血色,身体弓了起来,母亲解释说,怕见不到最后一面回头抱怨她,一面又说,这次见了以后就不再叫你来了,总是送终的时候再来。父亲那一阵脾气很不好,似乎有恢复了以往的那种暴躁,无端地指责母亲说是成心害他,巴不得他早死,用心歹毒云云。平心而论,父母的婚姻并不幸福,因为贫困,因为子女众多,奔忙不息,或因为年轻时的坎坷,父亲性格暴烈如火,时常因为小时或不如意迁怒于母亲,母亲默默忍耐居多,忍无可忍之时便两人便发生激烈的争吵,以至于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抄,我们也见怪不怪,各自偷偷走了,旁人见了,笑道,你父母有干仗了,还不回家去劝架。母亲受委屈了不似别人一甩手回娘家不管了,有时也对我们说,要不是为了你们这些冤家,我早就走了。有一次,再跟父亲大吵一架之后,绝望之余,母亲躲进柴房,叉上门栓要和敌敌畏自杀,二姐心细发现了,叫门不开,慌忙大呼救人,邻家的男人闻讯飞奔过来,一脚踹开柴房的门,二姐扑进把母亲手上的敌敌畏瓶子夺下来。到老了,父亲还时不时发作一下,母亲忍耐避让居多…

母亲是典型的农村妇女,勤劳善良,沉默温和,在村里未曾与人闹是非,又不弄在人后弄口舌搬弄是非,默默无闻的奉献了一生,把自己的所有的一切都榨干了。村里墓碑上对故去女人的评价,不过是含辛茹苦,养育多少儿女寥寥数语。谁曾这中繁衍和传承里面包含了多少苦难和奉献,多少无私的沉重的爱。

我想,想老娘的这样的农村的底层的妇女比比皆是,她们是家庭的基石,构成了这个社会的底座,默默无闻地含辛茹苦的奉献了她们的一生,老了即使是子女众多,却还是不所依凭。

如果财富和文明的传承依靠这样方式,岂不是沉重而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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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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