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如花般凋谢的堂妹

那几年，发生过很多让人难忘的事，堂妹的死就是其中之一。

堂妹艳琴，是叔叔家的老二，长得很是秀气，文静。

叔叔家几个孩子，几乎算得上整个长营大队日子过的最苦的，因为有个不会说话的妈，经常受人欺负，有好东西，却从来都吃不到嘴。

叔叔那个时候，独自一个人承包了很多地，大约有几十亩，又不舍得请人帮忙，更不会用机械收割，所以只能人工种植，这些苦难，自然分摊在了几个年幼的孩子身上。

每年，到了种植水稻的季节，都是几个堂弟，堂妹最受苦的时候。

我上小学时，两个堂妹已然不小了，可以带两个小堂弟了。待到我到初一，两个小堂弟已经会走了，两个堂妹也到了上学年龄，本应在学校享受九年义务教育，可却被叔叔硬生生给阻止了。

“农村的孩子，上学有什么用？将来还不是上地干活？浪费那个钱干什么？何况是女娃！”

叔叔重男轻女的思想尤为严重，似乎从他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就可以体现出来。

不让上学，就是为了上地干活。

这也是叔叔的想法。

所以在我的印象中，农忙的季节，两个堂妹，总是跟着叔叔婶婶后面帮助割麦子、收稻谷、摘棉花，给花生浇水……等等，她们幼小的双肩上承载着太多不应该负担的重任。

两个小堂弟三四岁时，也开始下地插秧了。

谁能想象得到，三四岁的孩子，每天就得早起晚睡，还要顶着偌大个太阳，在齐腰深的泥田里，几乎连站也站不稳，却要深一脚浅一脚的弯着腰插秧呢？

叔叔的原则是：不管你插得直不直，深不深，只要你把秧苗插到泥里能存活就行了；不要求多美观，只要把庄稼种上就好。

有邻居看到叔叔家几个孩子这么小就下地干活，累得可怜，于是有些同情道：“小全啊，孩子这么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不要让他们干了，伤到身体以后就麻烦了！”

也有人说：“小全啊，一个人干不了，就少种点地，你看种这么多地，大人辛苦，孩子也跟着受罪！”

叔叔却似乎不以为然，直接答道：“不让他们干，让谁干啊！他们生来就是干活的命，只怪他们投错胎了，怨不得别人！”

再或者这样回答：“少种点地？少种点地，我给他们吃什么！吃西北风？喝西北风？他们生到这个穷家，就是一个穷命，哪有这么娇贵的！”

这就是我的叔叔，我原本以为他的心狠，自私自利，是针对别人，可却没有想到，他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亦是这般心硬，丝毫没有半点做父亲的仁慈。

自此，劝的人不再劝，可怜的人不再可怜，人们都说，叔叔家的几个孩子是来还债的。

既然是来还债的，那么债务还完了，自然就要回去的。

六年级那年，连灶台都够不着的二堂妹艳琴，中午在给一家人烧饭时，因为操作不当，最终点燃了灶台里面堆积如山的柴火，酿成了大祸。

叔叔家厨房离门口只有三五步远，门且是开着的，按说着了火完全可以跑出来，可是艳琴妹妹却最终没能再出来。

当时，人们看到厨房开始冒浓烟，吓得连忙过来救火，可无奈火势太大，根本救不下来，只听到二堂妹在里面被烧的哇哇大哭，叔叔站在外面，也是一脸的无奈和焦急。

父亲当时听说之后，急急忙忙跑了过来，听说堂妹还在里面，二话不说冲进火屋给抱了出来。

当时我在一边帮忙救火，心急火燎的听着妹妹大哭，却也是无奈。

待到父亲把堂妹从火里抱出来时，她全身衣服，已然烧没了，浑身上下几乎烧成了黑炭，可以想象承受了多大的苦。

我眼前所见，父亲骑着自行车，载着叔叔去医院时，叔叔抓了一把堂妹的胳膊，顿时整个胳膊上的皮都剥了下来，一片血红。

那是一个噩梦，堂妹几乎不成人形了，我在以后很多年，都会在恶梦上惊醒。

所有看到的人，皆是唏嘘不止，嘴里一个劲喊作孽。

大家一致推测，肯定是刚着火的时候，堂妹害怕叔叔打骂，想以一已之力把火扑灭，这才没顾得逃命，后来火势越来越大，她吸了浓烟，想跑却已经逃不了了。

当时什么情形，谁也不知道，也许只有在天堂的堂妹心里最清楚吧。

父亲是第二天的半夜回来的，当时神情很沮丧，进屋第一句话就是：“没了！”

然后低着头不说话，看得出很难过，我和母亲虽然对叔叔没好感，可是想到堂妹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孩子说没就没了，心情自然也很难受。

父亲过了很久，才愿意和我们谈当时的事。

原来，那天他骑着车子载着叔叔直接去了杨档镇卫生院，医生开始救治，因为大面积需要植皮，当时堂妹身上完整的地方，皮肤全部被移植到了脸上，可惜还是不够用，需要借用动物身上的皮。

医生嘱咐叔叔去集市买一头小白猪仔回来用作移植，可听父亲说，叔叔去了很久，回来时，却带了一头黑猪仔，告诉医生说买不到白猪。

父亲其实当时就依然知道叔叔的心思了，虽然怪他心狠，可却也没有责怪他，医生自然也就明白了，后面的结果，不用说大家可能已经猜到。

堂妹很快因为感染死了，按照当时的规矩，村里凡是没有结婚的人，是不能举行归葬仪式的，父亲建议带回来，埋在离家近的地方，也算是回家了，不至于成为游魂野鬼，有时间可以去烧几张纸，祭拜一下，毕竟是至亲之人。

可是叔叔坚持不要，他走在半路上，就在一个荒山野地里随便挖了个坑把堂妹埋了，之后就回来了。

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至亲的人，从此就这样在我的生命中消逝了，消失的无影无踪，不留下半点痕迹，包括后来艳情妹妹的衣服，也都全部拿到荒郊野外去烧了，不留下一点痕迹，仿佛她压根就没来过这个世界一样。

后来，我时常看到鬼片，不由自主会想起艳琴妹妹，我想她到死的时候，身上连件衣服都没穿，她在阴间一定会受到其它孤魂野鬼欺负的，心里便一阵难过，暗怪叔叔太心狠了。

每一次想起艳琴堂妹的离去，我总会忍不住想起徐志摩先生笔下的一首诗歌：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不带走一片云彩……

也许堂妹正如别人所说的那样，不过是上辈子欠了叔叔的债务，这辈子下凡来还罢了。

如今苦也吃了，罪也受了，债已还完，对于这种薄情的父亲，对于这个满是苦难的人间，又何必再做过多的留恋呢？不如早早归去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