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杀人诛心

我回校没几天的一次数学课上，班主任张永柱老师当着全班同学面，做了一个严肃而重大的决定。

“各位同学注意了，上课之前我先宣布一件事！”

这一节数学课，刚一上课，我喊完起立，同学们坐下后，张老师放下手里书本，先是狠狠瞪了我一眼，跟着环视一下全班同学，严肃的说道：“由于班长李智这段时间表现非常糟糕，他的所作所为，给班上的同学带来了极坏的表率，我本人对他甚是失望，所以从今日起，他将不再担任本班班长，我将会从班上选出六名学生，每天轮流当班长，管理班上纪律。”

顿了顿，他又提高声音强调道：“我再申明一遍，只要我在班上一天，李智从今以后，就再不可能担任一（1）班班长了。”

这一段话，我至今记忆犹新，仿佛被人当众扒了皮，判了死刑一样，让人难以忘怀。

长大后，我看过一本名叫《遍地葵花》的军旅小说，书中的主人公徐家忠在犯了错误后，最后一次在全团大会上，喊“全团都有了”的时候，想必当时的心情和我一样糟糕，一样没有任何底气了吧。

以至后来，当我看到他坐牢，对着戈壁滩上大片大片的葵花在心里喊：“全团都有了”时，似乎能体会到他心里涌起的那股凄凉和悲壮感觉。

曾经拥有过又再失去，比从来没有拥有过那种失落更加让人痛苦和不安。

杀人不过头点地，可有的时候，人们不仅仅要杀人，而且还会诛心。

诛心，才是最可怕的。

不当班长就不当吧，反正我也知道自己再无脸面站在全班同学面前耀武扬威了，即便那个时候，我的数学、语文、政治每次考的都不错，那又能怎么样呢？我的英语从来都没超过20分，甚至有时间10分都没有，我这个班长，实际上早已成了别人眼中的笑话，只是我不知道罢了。

就在我准备改过自新，好好学习时，让我没想到的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张老师宣布我不再担任班长后不久，班里的门突然坏了一个大洞，张老师找不出是谁弄坏的，于是特意花了一节课时间，让全班同学写纸条举报，找出罪魁祸首。

我怎么也想不到，最终的结果竟然是班上百分之九十五的同学，都异口同声的选择了我，说是我故意把门踢坏的。

脏水，仿佛从天而降，泼了我一个措手不及，并且丝毫不给我解释的机会。

“真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张老师当着全班的面，指着我这个曾经的得意门生，恶狠狠的羞辱道。

“我……”

我张了张嘴，想说不是我干的，可说了一半，摸了摸仍旧松动的牙齿，最终停住了。

“赔钱吧!三十块钱，下周给我交上来用于修门！”

张老师拿起书本甩门而去。

我百口莫辩，也不想辩解什么，心中充满了恨，泪水更是在眼圈里打转，

周末回到家里，我告诉妈妈，说老师冤枉我，把学校的门弄坏了，需要赔三十块钱。

妈妈听完后，直接给了我五十块钱，然后语重心长的说道：“儿啊！还记得小的时候，你因为饿急了，偷偷拿你叔叔家的馍片被他当场抓住被当贼一样提到家里来，从今以后，凡是村里丢了什么东西，人家都会找到咱们家门上来的事吗？这个社会就是这个样子的，你妈虽然没什么文化，可还是知道那句雁过留名的俗话的，你一旦做错了什么事，身上就会留下污点，人们再看你的时候，就像看贼一样，一辈子都难改过来，所以......”

我第一次从没有上过学的母亲口中听到这么有哲理的话来，她不知道什么是有色眼睛看人，但从她的眼中，我看到了害怕和恐惧， 以及更深层次的某种期望，母亲虽没再说什么，她只是怕给我太大的压力，可我却什么全明白了，决定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坏形象。

后来，我一个非常要好的同学，悄悄跟我说：“李智，你知道为什么全班同学都会说你把门踢坏了吗？”

“我不知道！反正门不是我踢坏的！”

我对于那天的结果，始终是百思不得其解，非常苦闷。

“那是因为在这之前，张老师就告诉数学委员，让她挨个和班上同学说，就说是你把门踢坏的，反正你是班上最坏的学生，大家也都相信！”

那个好朋友悄悄说完这些后又道：“我当时听了数学委员的话，知道是冤枉你的，可她非要让我写，还说如果我不写你，她就告诉张老师，我害怕张老师训我，才不得已写了你，你可不要和任何人说，张老师知道了可不得了！”

得知这里面的内幕后，我许久没有说话。

我想起小时候偷叔叔家馍片被他当场抓住，他当着全村人的面，骂我是小偷，从那以后，但凡村里丢了什么东西，都会找到我，好像就是我偷的一样的事，想起妈妈的话，于是就释然了，这也许就是比杀人还狠的诛心吧！

过了一个星期，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乡政府办公室因为缺少一个懂计算机的人，知道张老师会计算机后，便调他到乡政府任干事，并且立刻走马上任。

当时，我不知道是开心还是失落。

接着又有一个消息坐实，原来的语文老师李道荣将接任我们班任新的班主任。

很快，消息得到证实，张老师走的前两天，便已不再到教室上课。

让我没想到的是，李老师接任班主任后第一件事，就特意在班上隆重宣布了一件事，从此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更让我视为恩人，永远感激不尽。

“和同学们宣布一件事啊，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们的新班主任了，张老师调走了，他重新有了属于自己的事实，我们应该替他高兴，但你们的学习却不能因为他的离去而放松，仍然要继续加油努力。”

“同时，我将任命李智同学继续担任我们班班长，虽然他以前确实犯过一些错误，可这段时间，我相信大家已经看到了，他已经完全改正了错误，而且表现的非常好，我相信以后一班在他的带领下，会越来越好的，至于原来的六名班长，从此就不再任职了！”

李老师说完这句话，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了眼，随即拿着书本走了。

我的心“咚咚”直跳，脸上发烫，那感觉就像刚被宣判死刑，就在等待执行时，忽然又被宣布无罪释放的感觉。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后来，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李老师不作出这个伟大的决定，我的自信心不可能会恢复的这么快，最后可能会落到中学毕业就外出打工的地步，更不会有现在的人生了。

张老师走的那天晚上，我知道他会到班上告别，李老师嘱咐我提前去外面买点东西赠送，算是留念。

我和聂贵君、张兵三个人去镇上转了大半天，最后决定送幅匾给他，上面就写“师恩难忘”四个字，是我特意叮嘱这样写的。

那天晚上，我和同学们说：“同学们，一会张老师要来了，咱们要感谢他这么多天来的辛苦教诲，到时我喊起立，你们站起来鼓掌，然后鞠躬，大家齐声喊“张老师，谢谢您！您辛苦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我想以这种方式告诉他：“对不起，我现在又是班长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诛心，抑或是报复，但我知道，张老师肯定会很不爽的。

可惜的是，即便那时他再怎么不爽，也不能拿我怎么样，更不能再撤了我这个班长之职的。

七点钟刚过，张老师准时来了，我像弹簧一样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大声喊道:“起立！”

全班同学，像整装待发的战士一样，在我的命令下，齐刷刷的站了起来。

我接着说:“鼓掌！”

所有人开始鼓掌，雷鸣般的掌声传遍了整个校园，经久不息。

鼓完掌，我又大声喊道：“张老师，您辛苦了！”

同学们跟着鞠躬，一声大声喊：“张老师，您辛苦了！”

我注意到，张老师看到我喊起立的瞬间，脸色明显变了，盯着我看了半晌，这才点头说道：“好！很好！”

最后，我喊了张兵，走到教室后面，抬着那个大匾道：“张老师，听说您要走了，这是我们全班同学的一点心意，希望您能收下！”

张老师脸色不太好看，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我和张兵、聂贵群三人，抬着那个匾，一直跟在他后面。

他推着一辆八成新的自行车，后架上放着被褥，背包之类的东西，一直低头头，显得有些落魄，更有些心事重重。

我清楚记得，那天晚上天空下着毛毛细雨，我们三个人在后面跟着，谁都没有说话，就那样在昏黄的路灯下，如同行尸走肉，仿佛个个都满怀心事。

雨水淋湿了我们的衣服，头发，也淋湿了手里的匾，更淋湿了他放在车架上的被褥的背包。

在昏黄的路灯下，我们四个人的身影被拉的很长，很长。

到了乡政府，他打开一间很小的宿舍，里面空的只有一张铁架子床。

我们把匾放在地上，靠着墙壁，转身对他告别：“张老师，我们走了，您有时间回去看看！”

“嗯，我知道了，你们回去注意安全！”

他始终没有正视我们，临出门时，我故意等他们三个人走远，这才转身说道：“张老师，门的事，我都知道了，谢谢您费了这么大心思教育我，我永远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张老师嘴唇动了动，始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我大踏步奔向雨中，忽然有种无比快意的感觉。

多年以后，我上了大学，因为要办理助学贷款事宜，需要到乡镇府签字盖章，因为人生地不熟，于是就厚着脸皮找到张老师帮忙，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住在那间小屋里，仍然还是单身，倒是很热情的帮我盖了乡政府的公章。

又过了几年，毕业后我回老家探望李道荣老师，竟然在学校碰到了张老师，他已人到中年，身体明显开始发福，当时正在操场上收稻谷，我帮他收了一会稻谷，他留我吃晚饭，我拒绝了。

听李道荣老师说，他前两年刚离开乡镇府，荣任镇中心小学的校长了，也就是当年我上中学所在的位置。

初二那年，镇中学搬到新校区，老的中学则成了中心小学，他就在那里任校长。

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当初那个被他重重扇了二十一记耳光，又被他诛了心，最后又还了一个独特的送别礼的调皮学生。

也许，有些事，有些人，相忘于江湖，才算是最好的结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