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之人及可恨之处

他叫徐唐。说他是可怜之人，一点不假：记得在他大约6岁的时候，他的母亲得病就去世了，他是依靠姐姐抚养大的，他身体不是很好，他父亲常年在外劳动，一般临近吃饭的时候才会回到家来，匆匆忙忙吃罢饭后又匆匆离去，除过晚上睡觉，很少能在家里待一会儿。由于他们住在我们村一个高高的台子上，独独一家，所以一般很少有人到他家串门，不过台子下面就是我们村子的中心——人住得很密集，孩子们也很多，幼小的时候他和我是邻居，又是形影不离的玩伴，我们为了躲避大人的监督和责骂，相聚在他家里玩个一上午，也是常有的。

由于他家里很穷，父亲不大重视孩子的未来发展，所以我上小学的时候，他也跟着我上了两年便辍学回家了。

尽管他没有念成书，但是我每次放学的时候都和他一块儿去山上砍柴、采药，形影不离。他不大说话，但是心中很有数，由于比我大两岁，所以他常常带着我们一块上山，宛然一副大哥的做派，很会照顾人。

在那贫困饥饿的年代里，有一次我们放学后准备上山砍柴，由于个个肚子咕咕地叫着，很是饥饿，大家便商议，让他带了一个汽车灯壳所做的炒锅拿到山上，我们每个人从家里偷了几大把玉米籽儿准备在山上炒着吃。在山上，我们分工明确，砍柴的砍柴，烧火的烧火，爆玉米花的爆玉米花，集体行动，然后根据力气的大小给每个人各分捆一捆。他很有心计，竟然从家里偷了一小块漆蜡油给我们炸爆米花吃，等我们的柴火砍够了，捆好了，他的爆米花也炸好了，于是大家围坐在一起，按照他所分的份子，每个人各自吃起了自己的那份爆米花，那香喷喷的味道至今还令人回味无穷。

记得他们家的房前屋后有三棵柿子树，每年秋天来临的时候，柿子树上总是挂着红红的灯笼似的大大的柿子，他很会暖柿子，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柿子硬硬的，很涩，但经过他两夜的热水“加工”，吃起来甜甜的，没有一点涩味。适当的时候，他将树上的柿子全部摘下来放在房檐底下挂着，有时候便摊开放在楼上的筐子里，等到软软地完全可以吃的时候，总是将我们这群恶饿鬼请到他家里，用不冷不烫的水给我们温热，然后大家便狼吞虎咽的吃个痛快。

“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个草。”自从他妈妈去世之后，他一个人。在姐姐和邻里们的帮助下艰难的成长着，有时夜深人静了，突然发烧，他姐姐变大了蹬蹬走下台子来到我们家，我母亲和邻里几个年长的大师大娘，便拿着家里遭遇除菌好的药或者老婆针，来到他家，扎针的扎针，喂药的喂药，补衣服的补衣服……总是等到他的病情有所好转后，才放心的离去。

最令人难忘的是每年大年三十和初一早晨，每当我们刚刚把门打开不久，他的父亲就领着他们姊妹几个分头，从上下村子里开始讨要。因为都是邻里，他家的情况都是熟知的，孩子多，又没有母亲，人们便拿出五六个过年所蒸的馍馍，有时还大大方方的给他一些玉米糁子等等，让他家过个富富实实的年。由于他们从腊月三十早上就出发，往往要讨要到大年初五结束，所以每当青黄不接的时候，别人家都为没吃的而发愁，他们家却顿顿煮着晒干的馍片，一直要吃到5月底。

我考上大学之后，便离开了贫穷而温馨的故乡，很少回到村子里，从此与徐唐很少见过面。

那一年春节，我结婚后第一次回到村子里，少年的玩伴都来和我聊天，只是不见他的踪影，我向其他的伙伴打听他的下落，他们说五年前，当他的二姐和小妹嫁到河南之后，家里就剩下了他一个人，他呆着无聊，懒得做饭，不愿下地干活，就离家出走了，至今不知去向。

一年的冬天，下着鹅毛大雪，我正好放了寒假，便在家里围着火炉看书，当时家里办了一个代销店，突然之间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给我拿两包烟吧。”我抬头一看，眼前是一个穿着干干净净的黑棉袄棉裤的小伙子，中等个头，留着长发，脸面有些蜡黄，好像有病似的。我们俩一下子都认出了对方，便惊奇地叫道：“啊，是你！”我们都喜出望外。我急忙拿了凳子请他绕到柜台里边与我坐在一起，便给他倒了茶水，递了香烟，他非常客气，言语依然很少，我问一句他答一句。由于天气很冷，我便顺手拿了一瓶白酒，我们两个边喝边聊了起来，从谈话中我了解到，他至今依然孑然一身，老家里的房子早已经倒塌了，当年刚刚修了一半的房子也被生产队卖给了另外一户人。他在外面一直打着零工，居无定所。我劝他回来，他摇了摇头，他说一个人在外面，自由自在，无牵无挂，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不想回来。我问他这次回来干什么，他说办身份证，现在没有身份证寸步难行，于是我便把他带到了村领导那儿，帮他开介绍信。

这时我才知道，由于他离开家乡已经20多年了，一直杳无音信，他的户籍虽然在家乡，但是由于当年农村是按户籍来征收农业税的，他常年在外没见人影儿，所以他的农业税年年没有着落，要靠村集体为他垫付，时间长了，村里也没什么收入，就将他的户口注销了。所以领导不给他开介绍信。我觉得这个事情有些棘手，就劝说他给领导买了一点礼品，让领导将这个介绍信给他了，因为当时的户籍是属于村上管的，并没有上交镇上。他带着。我给他配备的礼品离开了家里去办他的身份证去了。

又过了大概六七年时间，我在途中又见了他，询问他回来干什么，他说他要办身份证，我说身份证你不是前一次回来已经办了吗？他说并没办成，你推我我推离，没有一个人管这样的事情他始终没有办成。我觉得这件事情比较严重，就让他。请村干部给他开一个情况介绍，然后逐级向上反映，让把他的注销的户口补回来，没有身份证是不行的，他说他已经有了眉目，正回来办理此事，我们在路上匆匆的言语了几句就分开了。

那天我在镇政府服务大厅里，请别人办一件事情，末了却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戴着口罩眼睛露在外面，全身上下风的原因是什么，那个人在和镇政府办公大厅的人员吵架。从他的话语里我知道他好像是村长，让他来教养老保险基金。因为他没有文化，稀里糊涂地总说村长让他来教低保费。大家都感到莫名其妙，低保是政府给农村最困难的人群所。发达生活最低保障金，根本不需要享受者，向政府交他什么？他怎么总是说要交地方呢？听到最后我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了我二姑和二姑父的名字，我一下子明白了，他便是我小的玩徐唐。

我二话不说，便上前问道：“你是徐唐吧？”听到我的问话，他便摘下口罩，一下就认出了我，我们便坐在服务大厅的铁椅子上，我详细询问了他来镇上的缘由。他向我絮絮叨叨地叙说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末了我才听明白，他已经到了60岁了，按理应该享受政府的养老保险金，可是由于他常年在外，从来没办理过养老保险的交费手续，所以今天他便是要来补办这个事情的。正好办事的人员是我的学生，我向她详细询问了此事补办的整个过程和需要的证件，她告诉，我要补办的话，要从网上调出他个人的信息，补交15年。我便委托这位办事人员从网上调他的信息，可是怎么也调不出来。她告诉我，先带他到信用社去办一个个人账户——一折通，然后过两天看网上有了他的信息之后，然后再来补办，并告诉了我具体的补交办法。

第二天早上，我和他一块儿去到服务大厅查看他的个人信息，信息已经显示出来了，完全可以补缴费用，我便通过自己手机银行给他补交了15年的养老保险费，连同利税，一共补交了1750元。服务大厅的人员告诉徐唐，让他当面讲将这笔钱还给了我。并告诉他：“手续现在已经补办好了，你尽可以放心地回去了，等到明年4月份的时候，第一季度的养老保险金就会打在你的一折通上，你完全可以在我省任何地方的信用社查询或取用。”

听说他患有多种疾病，难怪脸上已经蜡黄，我突然又想到他没有成家，身边无儿无女，完全符合农村“五保护”的申请条件 ，于是便给他写了一份申请，让他去申请“五保户”待遇。谁知他到了村上，村上不给他盖公章，到了镇上，镇上让他回村上去把手续补齐，他说他来来回回爬了三次，村上总是不给他办理这个手续，我带着他找到了村上领导，好说歹说总算加注了意见并盖了章，幸好镇上主管这事情的也是我的一位学生，我便将这一手续交给了我的学生，让他返回了省城。

他到达省城后，就立即给我打了电话，询问我替他交费的真伪性，我立即将历年补交费用的截图逐个发给了他。谁知他虽然操着一部智能手机，但是起码功能他都是不会用的，仅仅会打电话和发微信，连查看图片这一功能都不会运用，我给他叙说了怎么来查看，可是他在手机上怎么也找不到，便怀疑我骗了他的钱，三天两头打电话查问此事。

妻子和儿子知道了这件事，不停地在我边唠叨，说我这人一辈子太傻，总爱同情弱者，爱管闲事，这下好了，替别人办了好事，别人不但不领情，还怀疑你诈骗了他的钱。

我笑笑，没有言语。我想不管他怎么猜疑，我是做了一件好事的，现在他没看见这件事的利益，等到明年他发现一折通上源源不断的每月有了100多元之后，他就会感激我的。

谁知事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此后，每天晚上他都会在微信里不断打给我发来语音提示，我起初每天都会聊几句，说来说去无外乎就是那笔钱，后来说得多了我也生气了，我说：“这样吧，我将你还给我的1750元钱，现在就发到你的微信红包里 行了吧？”他又说他不是这个意思，他是害怕你我被大厅的那个女孩子骗了，我哭笑不得。对这样没有文化的人，你给他讲理他是听不懂的，干脆让事实将来说话吧，便索性干脆将他拉黑了。

谁知正月初二的下午，我正在和几个朋友打牌，突然电话响了起来，我一看号码是个新号，我挂了，接着电话不停地响起来，出于礼貌，我便接了起来，对方的声音很陌生，我问他是谁，他便说他是徐唐的外甥。

我一下子明白了：这个人打电话的意图，我便让许唐接了电话，我狠狠地诉说了他一顿，然后让他外甥接了电话，我告诉他：“你转告他不要着急，等明年第一季度结束的时候，你让他到当地的信用社去查询一下，绝对会有第一季度的养老保险金。”隋唐的外甥向我赔情道歉，他说他舅舅是个没有文化的人，为此事一直打不通我的电话，很着急，这不年关便找到了他，让他问问这件事情 ，怎么他的一折通里面始终查询没有钱呢？他也搞不清事情的来龙去脉，现在听我这么一说，他哈哈大笑：“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舅舅真是个糊涂蛋，请你不要介意。”并询问了我申请五保户的一些具体过程，我让他带着他舅舅年关之后赶紧到我们镇上去把这个事情办妥了，将来一年国家至少还有几千块钱的补助，等他完全丧失劳动能力的时候，不是还有一点依靠吗？

大约五一节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徐唐，我问他第一季度的养老保险金打在折子上了吗？他说打过了，我说：“现在总不怀疑我了吧，他说不是我怀疑你，我害怕你被人家给骗了，我说这是你自己害怕你被我骗了并不是我被人家骗了，你这人啊真是的，没有文化太可悲了，怪不得你到现在还没有成家，像你这样斤斤计较事理不明的人，谁会跟着你受罪呢？”

这时我突然想到了鲁迅当年在《故乡》这篇小说中所写的闰土，中年的闰土，何尝不像徐唐呢？可惜我并不是鲁迅。

鲁迅先生说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是的，在他的许多小说像《孔乙己》中，就流露了作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这种思想感情。时过境迁将近百年了，为什么在我们的生活中孔乙己的形象依然还活跃在大千世界呢？我不明白这到底是谁的过错？

2021年7月3日于樵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