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作证

文/金仕善

• 第四章 大山的眼睛

李兴旺是护林员，抚育山林、疏林等工作不归他管，然而，他那双爱林如命的眼睛什么也不放过。民工栽树，他把10棵编为一组，逐一验收，合格为止。疏林须留优伐劣，在劣树上打印记，他必亲自为之。谁疏忽大意留下“印记树”，他必要你返工。谁图省事将不该砍的树砍了，在森林中开了“天窗”，他必沉下脸追究谁的责任。

伍家冲队地处他岳父所在地九家楼村范围内，而中国农民偏好攀亲，李兴旺因此而成为该村的女婿、姑爷。包括凶手王辉柿在内，你若不偷林场的树，都是姑爷的座上客；谁个砍了林场山上哪怕一棵树，他必公事公办，毫不通融。

有一年，九家楼村党支书的老婆跑到林场山上砍柴，顺便也砍了些枫、檀、栗树做扁担、用具，不巧被“姑爷”截住了，收缴所砍之物外，还要接受教育训话。“书记娘子”怎肯臣服，嘟哝着说：“兴旺，我们是挨山靠岸，亲戚里道的，这点小事你都放不过吗？”

李兴旺解释说：“不是我放不过你，桥归桥，路归路，亲戚归亲戚，公事归公事，刚才就跟你说过，国家的山林，一草一木都不能动。”

“书记娘子”火了，竟话中带刺：

“我说兴旺，你跛着个脚，还是少得罪些人好！”

李兴旺反驳说：“我脚跛不假，脚跛就不能说公道话吗？我行得正，走得稳，任谁也不中。”

旁边一位村民悄声劝李兴旺，说：“兴旺，人家是‘书记娘子’，你在这地盘工作，总有个找村支书的时候，这回就算了吧。”

李兴旺却大声说：“正因为她是‘书记娘子’，更应该带头遵守乡规民约，我若不把这件事管下来，别人就会说我循私情欺软怕硬，到那时鹅要上山，鸭要下海，我这个护林员岂不成了聋子的耳朵。”

一席话，说得那位劝他的村民直点头。

“书记娘子”见李兴旺寸步不让，情知拗不过他，只好空手下山，一路走一路悻悻地说：“好个跛子，以后再治你！”

李兴旺对“书记娘子”这类人是公事公办，对岳父家里的人占林场便宜的事同样是不留情面，公事公办。李兴旺的三个妻兄，建房打家俱都不找妹夫帮木料的忙，因为他们都知道兴旺太“死板”，找他也是白找。但若有事“犯”在兴旺手里，他却要从严究办，“执法如山”。那年，伍家冲队开生荒种打瓜，打瓜被人偷了，兴旺了解到12岁的内侄张国平也动了手，便径直上门“抓典型”，“退赔”之外，罚款30元。别人见兴旺连内侄都不放过，纷纷归还了打瓜子。

这里还有一个李兴旺处理公私矛盾的动人故事。

1992年的一天，李兴旺那位从小给人家做童养媳的三姐李有容，进山看望兴旺、兴照两个弟弟。姐姐年过花甲，进山一趟转两次车，走十几里山路，还真不容易。姐姐在伍家冲住了两天，生了感慨：原来满以为弟弟身为护林队长，常年有参天大树作伴，时新家俱应有尽有，没料到他竟身在柴山缺柴烧，堂屋卧房没有一张像样的椅子。姐姐凝视弟弟，感到眼前的骨肉同胞难以理喻，便忍不住问：

“兴旺，这漫山遍野都是树，你们么样还睡竹铺？”

姐姐进山一趟不易，兴旺怎好向她叹苦。便莞尔一笑，说：“这有么事希奇的。俗话说木匠屋里没得凳坐，瓦匠屋里用棍拨嘛。想打家俱、床板还不容易，以后有空了再打呀。”

姐姐信以为真，没再追问了。

行前，姐姐指着门前堆成小山的杉树，对兴旺说：“兴旺，你看门前这堆杉树又直又大，做寿木多好。姐姐已过花甲子了，你能不能向领导说说，帮我做副‘十二圆方’？”

应该说，姐姐的要求并不过份，可兴旺却为难极了：拒绝她吧，岂不伤了远道而来的亲人的心；答应她吧，树木是国家的，怎能随便送人？兴旺思忖片刻，忽然想起前不久卖了一头猪，便转身进房，从箱子里取出那笔钱，对姐姐说：“三姐，这里堆的木料已卖给别人了，这是300块钱，我帮你到场部开票，场部也有好衫木。”

三姐一听此言，顿时理解了弟弟的心意，忙摇手道：“不了，不了，你家负担重，我不能收这笔钱，寿木的事不用你操心，我让你外甥想办法去。”

姐姐告辞了。兴旺送了一程又一程……

其实，李兴旺极体贴人。前面说过，他对来林场打工的孤身老人百般照顾，对路过家门的远乡人亦是茶饭相待，只是在遇到损害国家利益的情况下，他才不留情面。伍家冲附近的村民告诉我们，李兴旺对辖区内家家户户的情况了如指掌，逢到没有门路的村民盖房缺木料，他会主动帮你到林场开票，为你挑肥拣瘦买合算材。他护林不分彼此，村民自留山，村组集体山林，以及邻县紫云林场山林，同样见偷就管。李兴旺虽然脚跛，他的爬山速度惊人，上山手足并用，下陡坡陡坎“坐滑梯”，一溜烟就下去了，情急时则“连滚带爬”，无人与之匹敌。1993年正月初五，他那双能穿透山林的眼睛首先发现红安县紫云林场失火（该林场尚未发现），他一溜烟跑到伍家冲喊来20多人上山灭火，又一溜烟跑到林场报讯，把一场大火消灭在几亩山林范围内。

李兴旺日日夜夜与山林“耳鬓厮磨”，因而对山林状况、树种分布、林木位置、大小、形状、特点等都了如指掌。在山林走一走，往林叶间看一看，立刻就能知道失树也未。这是因为他熟悉树干距离，对林间透光度烂熟于心。甚至不需要钻山林，只站在山巅望一眼，就能知道今天的山林与昨天的山林有什么不同。这是因为山森的整体形态、绿的层次等都摄入并贮存在他的心灵深处。若在远离辖区的地方看一颗树，他能知道那是不是林场的树。这是因为不同的土壤会育出根梢间不同的比例，不同的气候风雨会造就树木不同的色泽。更神奇的是，他能“遥感”到什么时候会有人偷树，会偷哪座山的树，以及从哪条路偷运出山。年深日久，他摸透了盗伐者的行动规律。

他不愧为绿色守护神。

下面是李兴旺在这方面的几个神奇事例。

事例之一：

1977年夏季的一天，李兴旺在十五里沟看见一个人扛着一颗枫香树急匆匆下山，忙迎上去令其将树放下，指出这树是偷来的。那人虽承认是偷的，却百般抵赖这树是林场山上的。李兴旺淡淡一笑，随即一口气说出这颗树长在哪里，周围地貌、山林状况、以及偷树者从哪里下山。最后，李兴旺道：

“我说的若有半点差错，倒赔你一颗树。”

那人被说得愣住了，丢下树道：

“李兴旺，你真神，我算服了你！”

事例之二：

又有一次，李兴旺在伍家冲垸头拦住两挑竹子，令二人交待竹子来历。其中一个胖墩墩的汉子不服气地嚷嚷道：

“竹子是买的，你有什么权力盘查！”

“不，”李兴旺一字一顿地说：“竹子是偷的，小一点的桂竹是紫云林场的，大一点的桂竹是我们场的。”

胖汉子还是嘴硬：“你瞎说，若是买的怎么办？”

李兴旺淡淡一笑，说：“若是买的，我加倍认罚。若是偷的那又该怎么办？”

胖汉子心虚起来，不再辩了。

李兴旺缓和语气说：“我看你们莫要鸭子死了嘴巴硬。若还不服气，我们就上山查看。”

那二人这才像泄了气的皮球，丢下竹子溜了。

事例之三：

1974年秋季的一天，伍家冲附近一所小学的一位老师（姑隐其名），为出一条扁担在林场上砍了一棵檀树。那位老师大约心想自己与众不同，屈驾砍一棵树不能算偷，便扛着树大模大样悠闪悠闪下山。不巧被李兴旺截住了。李兴旺令该老师将树放下，该老师却不服气地盯住李兴旺，傲慢地说：“么样，这棵树写了你李兴旺的名字？”

因对方是教师，李兴旺客气地说：“×老师，话不能像你这么说，这棵树虽没有写上李兴旺的名字，但可以肯定是在我们山上砍的。”

该老师不服气，又怕丢面子，吼道：“你胡说！你凭空污人清白！”

李兴旺又笑道：“×老师，不要发火，李兴旺绝不会找你的岔子，这棵檀树是在扬树洼转拐的山崖上砍的，你若不信，我们对树蔸去。”

“玄机”被点破，×老师恼羞成怒，骂李兴旺“信口开河”，动手要打。这时，时任伍家冲护林队队长徐明发闻讯赶来，劝该老师有话好说。该老师自知事实胜如雄辩，若僵持下去，势必赔了夫人又折兵，只好借机下台，扔下那棵檀树，悻悻地说：“一棵树值什么，算你们狠，这棵树我不要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黄冈日报》两位记者在采访李兴旺的事迹后满怀激情地写道：“这就是李兴旺的眼睛。他那双眼睛是山的化身，具有山一样的灵性。”

虽是修辞手法，然也入木三分。

更难得的是李兴旺心灵上还有一双眼睛，即使是睡着了，他心灵上那双眼睛仍然巡视着山林。李兴旺的女儿李玲说，在晚上，她妈最怕听见狗叫，狗一叫，她爸就要起床看山。1992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李兴旺被狗吠声吵醒，立即披衣下床，向山林走去。上山一巡查，果见树木被盗，他心如刀剜，于是亮着手电，沿着野草倒伏的方向，追出30多里，直到翌日中午才回家。1990年冬天的一个夜晚，10点多钟了，李兴旺听到山上隐约传来倒树声响，就坐在一个岔路口守候。终于等到盗树者扛树经过，兴旺即尾随其后，一直跟到那人家门口。那人沾沾自喜放下树，回头一看愣住了：李兴旺就站在眼前。事实无可辩驳，那人只得乖乖地送还偷盗树木，并认交罚款。

在那双具有山一样灵性的眼睛后面，有着对国家财产极端负责的心灵。

1987年秋的一个夜晚，李兴旺正要上床歇息，一民工报告：山上有人盗树。兴旺立刻披衣赶到现场，而盗贼却已闻风逃匿。望着狼籍倒地的树木，李兴旺心疼得颤。“不行，一定要找出偷树者！”李兴旺摸黑下山，挨家挨户察看。盗树者哪里知道，就在他们眉飞色舞庆幸刚才逃脱险境时，一双眼睛已经摄下了他们洋洋得意的“镜头”。第二天，前来追查此事的林场派出所干警将“录相”“重播”一遍，盗树五兄弟惊得目瞪口呆。

这就是绿色守护神李兴旺的一双眼睛。

人们没有忘记这双眼睛。李兴旺5次荣获麻城市林业系统劳动模范，3次荣获麻城市总工会劳动模范，19次荣获林场劳动模范。

★★作者简介★★

金仕善，男，1942年出生于湖北麻城，国家二级编剧。先后发表了长、中、短篇小说、戏剧剧本、话剧剧本、广播剧、剧论、纪实文学、散文诗歌等多种体裁的文学作品百余篇（部），结集出版了系列短篇小说《古巷》，中篇小说《哦，绿卡》，长篇小说《词坛女杰李清照》，纪实文学《纯粹的人》《青山作证》，戏剧故事集《真假状元》，自传体纪实文学《我这大半生》等七部文学著作，并出版了四卷本《金仕善文集》。作品多次获奖。参与审定编辑了四卷本《麻城文选》，主编了六卷本《当代麻城籍作家作品选》、七卷本《麻城文化丛书》及《传立文化》杂志，编著共约700万字。生平事迹收入《湖北作家传略》《中国戏剧家词典》、《中国当代艺术界名人录》等七部辞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