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作证

文/金仕善

• 第五章 咬定山青不放松

爱林如命的李兴旺，护林立有“四不”原则：“不论亲友，不论人生人熟，不论有无权势，不怕软硬兼施，一律秉公而断”。

“四不”原则，使他吃尽了数不清的苦头。

一些盗贼为了赶走这个绿色守护神，夜半更深蛰伏半路袭击过他，持刀威胁过他，堵死过他家的大门，前面说过，李兴旺曾两次被盗贼捆绑在深山老林中……然而，李兴旺对这些不屑一顾，以“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大无畏精神，坚守在护林岗位上。

狠心的盗贼都知道李兴旺爬山神速，寸步不让，软硬不吃，故对他能躲则躲，万一躲不掉就大打出手。一次，李兴旺为制止一伙人砍松树，与之论理。那伙人见兴旺孤身一人，根本不予理会。兴旺没有办法，强行夺下一人的砍刀。那伙歹徒便对兴旺拳打脚踢，后来又把他推下崖岸摔昏过去。许久，兴旺苏醒过来，硬是爬一段走一段，来到这伙人村里，追回了树木。

1985年9月的一天，李兴旺在他管辖的扬城山巡山，发现三人偷走红安县紫云林场的树木，便撵上前去，抓住其中一人，扭送至林场派出所，迫使其供出另外二人，作出了罚款处理。

1992年8月的一天，李兴旺饥肠漉漉地走在回家路上，见几个人正在林子里砍树，准备截断装筐运走，便快步冲上前去，喝令他们放下砍刀，把砍的树筒倒出来。那几个人自持人多势众，哪肯轻易就范，在兴旺奋力夺下两把砍刀时，几个人一涌而上，对兴旺拳打脚踢。霎时，明伤暗伤遍布兴旺全身。他忍着剧痛，抱着扭伤的肘部，死死地“钉”在路中间，大义凛然地喝道：“要过，你们就从我身上踩过去，不然就休想把树拿走！”

慑于正义，那几个人只好倒掉装筐树木，一个个溜了。

李兴旺虽然秉性刚烈，却是心慈如绵，胸怀宽广，不计私怨。有一次，他在山林里遇见一群乱砍枝丫的少年，就和颜悦色劝少年离去。孰知那群“野马”不听劝阻，跟兴旺捉起了迷藏。兴旺无奈，只好砍断了他们捆柴的草绳子。这举动激恼了一个名叫大傻的少年，大傻挥镰砍断了兴旺的一个手指头，直疼得他眼冒金花。若换了别人，对大傻定不轻饶，而兴旺忍痛之时，却眼睁睁望着这群“野马”作鸟兽散。若干年后，大傻长大成人，成了兴旺护林的一个好帮手。

绿色守护神李兴旺为护林所吃的苦头远不只这几例，危及生命的情况亦遇到多次。

1988年9月的一天中午，李兴旺与一鲁莽的偷树大汉在密林深处相遇了。说理无效，教育无效，终至争吵扯拉。在扯拉过程中，大汉恼怒起来，竟横蛮地夺下兴旺手中的土铳，对兴旺扣动扳机，“砰”的一声，击破了兴旺飘动的上衣。那大汉见兴旺岿然屹立，这才回过神来，吓得丢下土铳，仓惶而逃。

千难万险，出生入死，兴旺护林不改初衷。28年来，他的生命与那近2000亩山林融为一体，他们象老朋友一样地交谈，像亲人一样地息息相通。谁砍了山上的树，就是砍了李兴旺的心头肉。28年过去，李兴旺的黑发染上了霜花，当年的荒山野岭却已满目青翠。如今，这片山林已为国家创收数十万元，仅活木贮量价值高达420万元。伍家冲队老工人王元惕感慨地对我们说：“我们这里失树极少，一年失棵把，有几年一棵未失，若没有兴旺，不会是这个样子。”

秉性刚烈的李兴旺视山林如生命，既博得了人们的崇敬，也引起了场领导和亲属的担忧。场领导见他年龄偏大，几次动员他挪挪窝，换个环境，兴旺却总是舍不得与他朝夕相处数十年的那片山林，总是憨笑着说：

“换人不好，我对这里熟悉些，有我在这里，偷树的人要缩缩手。”

或者说：“反正过几年我要退休，到那时再派人接替我吧。”

场领导见说服不了李兴旺，就在他遇难前几个月派来一个年轻人作帮手。兴旺的一位妻兄是附近西张店乡党的纪委书记，他虽深谙妹夫为人秉性，却不能让妹夫放弃原则，只是提醒妹夫遇事小心。话虽这么说，但妹夫每日每时都有可能遇上险境，如何“小心”得了？因此，他妻兄曾悲怆地对人说：“兴旺秉性如此刚烈，我真害怕他哪一天遇人暗算。”

不幸的是，这位纪委书记悲怆的预感终于变成了严酷的现实。

1993年6月22日中午，李兴旺热情挽留老同事、老同乡唐立润吃中饭，一边喝酒一边拉起了家常。前几天不知听谁说，场里砍了一批商品树，把哪位女职工亲手营造的一棵心爱的大树砍了，那位女职工伏在树蔸上哭得昏天黑地，弄得场领导非常尴尬。李兴旺问唐立润听说过这件事没有，唐立润说听说过了。李兴旺叹口气说，这也难怪，若砍了你和我管的树，虽不至哭得死去活来，心里一定难受好几天。唐立润点点头，说那是那是。之后谈起了退休之事。唐立润问李兴旺退休后回不回望花山老家，李兴旺摇摇头说：“回老家做么事，我就住在伍家冲，哪儿也不去。”

唐立润情知兴旺舍不得离开他亲手栽种、培育、看护的山林，用文雅的话说，兴旺是欲“终老山林”。唐立润深有同感，叹口气说：“兴旺，我们这些人真没出息，一生一世只会与树木做伴，人老了也离不开。”

李兴旺深情地说：“么样不是呢，我真不晓得，若让我离开山林，这手和脚放在哪里。看来，我们这些人生就的贱命，今生今世也只好与树木做伴了。”

饭后，二人又叙谈了一会儿，唐立润察觉到李兴旺有点心不在焉，便犯了猜想：兴旺的女儿初中就要毕业了，能否考上高中或中专还是个问题，兴旺家眼前没有别的大事，他是不是为这事犯愁呢？唐立润想到这里，就问：“兴旺，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谁知李兴旺不假思索地说：“没有呀，我哪有什么心事。”

“莫要瞒我了，你是一副有心事的样子。”

李兴旺这才莞尔一笑，说：“不瞒立润你说，烦心事倒是有一桩：袁家洼、桂家洼一带的山林不好管了，你眨个眼睛就有人打歪主意——刚才我想的就是这件事——立润，你说这事烦人不烦人？”

唐立润心头一热：兴旺这人，女儿能否升学的大事他不去想，却去想日常工作中的事。“唉，兴旺呀兴旺，我该怎么说你呢！”唐立润当然没有把心中的感慨说出来，只是叹口气说：“我那里也是为这类事伤脑筋，有些人不自觉，成天打歪主意，只有时时提防着点。”

李兴旺没奈何叹口气说：“看来也只有这样了。”

唐立润忽然想起一件事，问李兴旺：“听说段家冲最近在搞杉树间伐，他们在桂家洼的边界与我们场扯清了没有？”

李兴旺摇摇头说：“就是没扯清啊！刚才我正想这件事哩，我就担心段家冲有人趁杉树间伐的机会，顺手牵羊，偷我们山上的树。”

唐立润这才完全弄清了李兴旺为何没有扯闲篇的心思，于是就起身告辞。

李兴旺就是在送走唐立润后去桂家洼巡山遇害的。

我们采访唐立润时，唐立润不胜悲怆，自责地说：“我那天要是不走就好了，真是鬼叫我走呀！那天我若不走，捱过了这个时辰，兴旺也就不至于出事了。”

事情极有可能是那样，可这后悔药上哪儿买去呢？……

却说李兴旺也没挽留唐立润，送走老朋友后，就驮了一张钉耙，拎了一袋芝麻籽，顶着雨后初晴的烈日，向7里远的桂家洼走去。兴旺那位当乡纪委书记的妻兄家在段家冲，垸里尽是沾亲带故的熟人，明里监督人家显得不好，不如一边种芝麻一边观察动静。

李兴旺在一块坡地种芝麻。其时村民都在家歇晌，正是“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时候。

寂静的山冲，显得毛骨悚然。

正在撒种的李兴旺，神态悠然，心里却十分警觉，时时侧耳谛听山林传来的声响。忽然，他从微微的山风声中捕捉到了一种异样的声音——隐隐的伐木声。也许，这时他心里一惊：口袋歪了，芝麻籽撒出一小堆。

是李兴旺丢下钉耙，循声向山林走去。

李兴旺来到一个山路转弯处停下了。这儿是偷树者下山的必经之路。他决定在这里“守株待免”。

这里需要一提的是，李兴旺今天没带上铳和狗。他在大白天一般不带铳，却要带狗。可惜的是，那条黑狗被人砍伤了，扒在家里出不来。

不一会儿，偷树者下山了。

那偷树者不是别人，正是段家冲垸的王辉柿。王辉柿三十多岁，力气特大，有一次跟人较劲，一下子将两个年轻人“夹”在一起举到半空。王辉柿扛着一棵杉树，悠闪下了山。他想到此刻日头正毒，李兴旺不会在这时候出来巡山。

王辉柿刚一转弯，与等候多时的李兴旺撞了个面对面。

李兴旺气愤地指着王辉柿喝道：“王辉柿，大白天你竟敢偷树！”

王辉柿一愣，见李兴旺没带铳和狗，便镇静下来，假装亲热地说：“哎呀，兴旺哥，是你呀，我不就是砍了这一棵树吗，熟人熟事的，我给你二、三十块钱，私了算了。”

“你说话像唱歌，哪个跟你私了？”

王辉柿嬉皮笑脸地说：“兴旺哥，你也莫太原则了，何必为一棵树伤了和气？”

“闲话少说，”李兴旺与他已不是第一次窄路相逢，“今天捉到你，你要放老实点。你决不止偷这一棵，走，上山数树蔸去！”

王辉柿怕的就是这个，一屁股坐在地上，赖着不起来。

李兴旺哪里肯依，拉起王辉柿，坚持上山看现场。万般无奈，王辉柿被李兴旺押着，磨磨蹭蹭向山上走去。

盗伐现场树枝、枝梢，树丫一片狼藉。王辉柿见李兴旺哈腰数树蔸，情知他铁面无私，过不了关，便愠怒地说：“莫数了，这么多树蔸我赔不起！”

锣鼓听声，听话听音，倘若李兴旺多一个心眼，想到这话弦外有音，保命要紧，他完全可以与之周旋一下下山，反正已拿到物证，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下一步找林场派出所处理就行；偏偏我们的英雄只有一个心眼，那就是疾恶如仇，眼睛里掺不得半粒沙子；或者说他过于善良，丝毫也没有觉察歹徒王辉柿将欲加害于自己。李兴旺数完树蔸，直起腰对王辉柿说：

“这么多树蔸不是小问题，走，跟我一起去林场派出所！”

王辉柿已凶相毕露，一个箭步冲到李兴旺跟前，抓住他的衣领猛地扯拉，咬牙切齿地吼道：“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李兴旺见王辉柿拒不认错，反而恫吓自己，不觉怒火中烧，义正词严地说：“想死怎样？想活怎样？你偷树还敢打人，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

凶犯见恫吓不成，狗急跳墙，猛一拳将李兴旺打倒在地，骑上去将他的脑袋夹在腋下。

然而，年过半百、体弱多病的老人，毕竟不是年轻力壮的凶犯的对手。凶犯强行将手指抽出，顺手抄起一块茶杯大的尖石块，朝兴旺头上猛砸。

英雄去了，怀着对山林的无限眷恋和对妻女的愧疚，极不情愿地去了。青山为之含悲，苍天为之色变。高高的狮子山接纳了英雄，接纳了英雄那双具有大山灵性的眼睛……

我们采访英雄业绩时，人们感慨地说：兴旺若非壮烈殉职，而是终老山林，他的感人事迹大约不为世人所知。事情极可能是这样，这是一份极大的遗憾，但我们同时要说，尽管任何人都将作古，包括熟知英雄者在内，但青山常在，青山可以为精心哺育过它的英雄作证，况且英雄已与青山融为一体，青山完全可以向后人昭示英雄光彩照人的一生。

兴旺同志，安息吧！正义的枪声已结束了歹徒罪恶的灵魂，而你，却与青山永存。

（本文是刊载于1993年8月13日《湖北日报》长篇通讯《青山作证》的扩写本。《青山作证》获中共湖北省委宣传部、省林业厅、省新闻工作者协会联合颁发的好新闻一等奖）。

作者金仕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