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军 ▏望城轶事(连载七)

作者/沙军

(七)

沙军 ▏望城轶事(连载七)

不知不觉我们也高中毕业了,在学校读书年代的颠簸糟乱,离校毕业后不知何去何从的恍惚茫然,让人并没有感觉到那是“一个人生最美好的时代”。几乎所有人都一样,在选择中等待,在等待中选择。

我们几个同届毕业的同学赋闲在家里,煞有介事地培养起自己的兴趣爱好来。那会儿我在拿着一部长篇小说《红石口》,改编电影文学剧本,还经常向干校一位叫周清西的诗人请教写诗作词。焦峰孜孜不倦地练习小提琴,能熟练地拉出《新疆之春》,有时还谱个曲子。张欣经常提一个画板,在外面写生,有一次碰见一位挑担的老农民,还给他画了幅肖像,老农民看后乐得合不上嘴。苏新平把自己关在家里,如饥似渴地在学哲学,想当年学哲学的青年是很少有的,恐怕现在更是如此。

沙军 ▏望城轶事(连载七)

到了1975年的秋天,军政干校开展轰轰烈烈的农业学大寨运动。全校教职员工和学员在校领导带领下,在校东门里组织挖塘造田大会战。每天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你追我赶、挥汗如雨。

沙军 ▏望城轶事(连载七)

干校副政委老红军杨祖兴伯伯卷着裤腿,踩在冰凉的烂泥里,拿着铁锹和大家一起劳动。这时我们也被带入了参加干校建设的劳动中,干校给我们同学的队伍发了几副板车、几把锹镐,每天在劳动人群中把鱼塘里泥土装入板车,再把板车的泥土运到田地里。

干校大喇叭的广播里,总是响亮地传出北京大学工农兵大学生创作的《理想之歌》,“红日、白雪、蓝天,乘东风飞来报喜的群雁……欢迎你们呵!突击队的新战友,欢迎你们呵!我们公社的新社员。”

这一年入冬后,福州军区在干校开始举办军师团三级干部学习三大条令集训,从军区到部队各级领导都聚集到了这里。逢到周日,爸爸会请上在部队工作过的战友,到家里来喝喝茶、包饺子。

军区在干校办集训,干校的一举一动、一草一木自然都在眼皮底下。据传,有一日军区主要首长问到校领导,大院里这么些孩子留在家里,怎么没送到农村去锻炼?

实际上在当时这届毕业的同学中,大部分都符合留城条件,最初并没有谁考虑要去上山下乡。尽管如此,还是引起了干校领导的注意,开始预做安排干校大院里子女们上山下乡的准备。

恰逢这时,突然有人提出来要参加上山下乡,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于是事态急剧变化,校领导亲自动员,要求在校干部把子女送到农村去。很快推波助澜地把我们集中到一起,建起了军政干校的知青点。

是一天晚上,干校在大礼堂为我们举行了欢送大会。我们两男六女,每人胸戴大红花,手持赠送的一根扁担,第一次站在了干校礼堂的大舞台上。欢送会后,参训队学员张胜看到我问:“你怎么没去当兵啊?”

时间进入到了可以承载入册中华千年文明史,让人跟不上喘息、抑不住悲喜、破不尽古往、瞩不清来续的1976年。

军政干校知青点,建在北门外沙河边山坡上一个废弃的水厂里,依山而建的两栋旧房子,分出三间宿舍、一个厨房,还有一间厕所供我们使用。另外在厕所边还建了一个牛棚,干校为知青点置办了一台手扶拖拉机、几头牛和一些劳动工具。

我和李京生与先期下放的焦峰、张欣、苏新平、黄沙鹏6人,住在坡上一座两层楼上的房间里。屋子不大,三面临窗,虽是砖瓦结构,却勉强能挡风遮雨。我们除了一床铺盖、几个书本和换洗衣物外,没有任何生活用品。

楼下住着钟小青和谭芬,她们俩人的房间十分拥挤,留出一扇小窗。坡下平房里住着关秀琴、梁丽、张丽、毛星4人,还有一间厨房和小饭堂。

干校派了一位我们称为万场长的校务部干部和干部处一名干事,负责管理我们。而实际上这名干事只是挂个名,绝大部分时间里是万场长和我们在一起或住在知青点上。万场长个子不高,身材墩实,满脸老农民的褶子,说话一口浓重的河南腔,总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们这帮人放在他手下,确实让他倍感压力。

刚开始我们是在知青点边的山坡上开荒,和农村一样早出晚归,每天大家一起出工,轮流一个人留在点上看家做饭。这山坡大约有5亩多地,完全是个荒山,土质贫瘠。因为从未生长过农作物,我们一镐一锹刨起土来十分费力。干活没几天,手掌就磨出了血泡。初次垦荒,不懂天长,只是埋头认真干活。

开出来的荒地种了许多土豆,还有一些蔬菜,虽说收入归集体所有,但实际上,凭着我们十几个青年人,种这么几亩土地,根本还抵不过几天的口粮。

过了些日子,万场长盘计这样下去不行,一年挣不出几个钱,也养活不了自己,就到干校里联系,能不能找点活干。干校机关也比较支持我们,逐步逐步地,万场长带着我们把生产劳动全部转移到了干校大院里。

万场长是个很有责任心,也很有经济头脑的人,在干校里找活干,生产劳动没有农村那么繁重,劳动方式灵活,挣的钱还多。用现在的话讲,是大大解放生产力,更重要的是也解放了万场长自己。

我们一开始是打小工,就是分几个组,围着干校围墙和荒山上栽种树木。前前后后大概用了1个多月的时间,用脚步把干校的围墙丈量了一圈。虽然是一段单调重复的劳动,但每当一天把小树苗栽种到土地里,心里还是充满着成就感的。

以后又分配去做水泥瓦,由师傅带着我们在十分简陋的工棚里,把搅拌过的水泥倒入模板,然后压实,制作出屋顶用的水泥瓦片。这样干下来,每人每天的工钱是一块两毛五分钱。在当时的收入极其可观了。却不知在今天,当年的小树苗,是否已经根深叶茂。

没多久,干校又把大院内外的稻田地全部包给了知青点,到了种水稻的季节,万场长从省庄大队请来农民师傅,带着我们浸种、催芽、育苗、插秧,一直到施肥、匀禾,千辛万苦把几十亩水稻种得杆壮叶茂。

我们插秧的时候,带我们在田里干活的农民有时会递支烟过来,我当时不会抽烟,更不好意思去抽农民的香烟。老农民给我讲,在水田里弯腰插秧时间长了很劳累,抽支烟就可以起身站一会儿,缓解一下疲劳,也不会有人说站着不干活。实际用现在的话讲,就是一种劳动智慧。

那段日子里,我们几个男知青轮流学着开手扶拖拉机,到了去上工和收工时,大家开着拖拉机在干校大马路上到处跑。到田里干活就骑着牛,穿着蓑衣,很像个农村的农民坐在牛背上,一步一步地在田间里晃荡着。

有几次干活饿了,跑到稻田地附近的学员大队食堂,找厨房里的战士要馒头吃。新战士看着我们懵懵的,我们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抄手从蒸笼里抓几个馒头就走。

老兵看到我们都面熟,就朝放馒头的地方点点头,然后睁个眼闭个眼了,偶尔也会被人吓唬吓唬。还有一次知青点上没菜了,我们收工时跑到机关和学员队的菜地里,拔出蔬菜装满拖拉机,带回到校门外的知青点里。

有一天早晨起床后出工,忽然发现牛全没了,大家连忙四处找,整整一天时间,后来发现是被附近村庄的老百姓牵走了。在知青点上,每日早出晚归,总是遇上从村庄里出工的农民,看到他们的身影,日子长了便能感受到农村生活的艰辛。

那一次我们几个在出工的路上碰到管知青点干事的儿子,其中一人,给那孩子递了把小刀,用南昌话给他讲:“回去向你爸爸问好。”那孩子瞪个眼睛,看着我们手上拿着小刀怯怯地用南昌话说:“好哦,好哦。”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虽说是上山下乡关系挂靠在省庄大队,但是在知青点,我们并没有融入到农村的生活里。尽管如此,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间地头,却让我们这帮刚刚走出校门,第一次走出家门的青年们尝到了不易、学会了吃苦、懂得了珍惜。

这一年总理逝世、朱总逝世、军区皮司令员遇难、唐山大地震。从年初开始就接二连三,山雨欲来,一派树欲静又风不止,压得人感觉透不过气来。渐渐地万场长也很少到知青点来了,干校里面也没有心思再去关注和过问知青点的存在。不知哪一天仿佛是得到人们的默许,我们三三两两地把铺盖从知青点都搬回了家。

眼看到了收割季节,金灿灿的田地里稻谷长得着实饱满,谷粒硕硕,密密成串,压着稻杆弯伏在田野里,一派丰收景象。可是知青点的人却无法再召集起来下田干活了,虽然干校派人招呼我们抓紧收割,大家几乎是心照不宣地退避三舍,没有一人再回到田间地头。干校不能眼看着稻谷烂在田里,连忙又是通知,又是广播,把校里的教员学员拉到田里收割稻子。

干校的领导为这事很不满意,批评机关同志,怎么把知青点搞成这个样子?那会儿干部处处长张乐英叔叔,经常带着一家老少在干校的灯光球场上晾晒稻谷。我们这些在知青点的男女青年,也都铁了心不再回知青点了。

从整个社会形势的风向和干校上下人们态度变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大家互相商量着要回到家里,争取重新留城,等待今后机会。

我们打听到管知青的事是干部处,于是首先找干部处,八九个人一起来到干部处办公室,向工作人员提出我们的诉求,分管知青点的干事和我们见了一次面以后,躲着我们就再也找不着了。我们依然每天往干部处跑,连续一个星期干部处都是唱空城计。无奈下,我们又寻思找到了找干校政治部负责的领导陈全伯伯。

这一次我们没有再去办公室,一窝蜂堵在陈伯伯家里,坐着不吃不喝也不走,说不让我们回城,我们就天天在这坐着。陈伯伯虽然好言相劝,但在当时那样情况下也无可奈何。她家阿姨看到这情景,又是生气又是着急又是同情,指着陈伯伯说:“怎么好好的孩子搞成这样?孩子们可以留城。你们为什么偏偏要孩子们去下放?”

我们这批人的家长,全是干校里的干部,与干校领导和机关干部之间不但彼此认识,而且非常熟悉,甚至是多年的上下级多年的老战友,因此这事在大院里闹的影响也不小。

这时候不知是谁悄悄给我们出主意,要我们到南昌知青办去问问情况,我们几个又跑到南昌知青办,结果才知道我们这批应届高中毕业生根本就没有办理上山下乡手续,户口也从来没有落到农村去。

出主意的人一定是其中的知情者,直到今天也不知道是谁当年冒着风险照顾了我们这帮孩子。回想当年,我们要真诚地向陈全伯伯、他家阿姨、张乐英叔叔和所有帮助过我们的人说声对不起。从那以后,我们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回到了家里。

没过多久,毛主席逝世,全中国再一次陷入到巨大的悲痛中。当人们还没有从这种天崩地裂似的灾难里缓过来,刚进入秋天,“四人帮”被粉碎了。如此翻天覆地,转动乾坤,在群情振奋的欢呼声中,所有中国人都能感觉到,国家的新时代到来了。

这一年,时间的脚步极其飞快,转瞬便进入到了冬天。当飞雪还未来临,涌动的春潮像一排巨浪,不可抵挡地腾起在人们心间。甚至还未张开双臂,不知不觉中就有一股暖流,已经悄悄地扑面而来。

几乎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间,忽然发现在干校大院里或是上山下乡的,或是留城的,平日里你来我往的男生女生,一个个不是失踪就是失联。没过多久,就传出军队开始内招,陆陆续续有人已经穿上军装。对人们而言,这无疑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最初是在新建县石埠公社农科所下放的男生们,他们通过公社正常征兵去了武汉军区。然后是有些女生,通过内招陆陆续续到了江西省军区。刚过1977年元旦,我姐姐她们几个也从下放的农村直接送到了新兵连。

因为当兵争先恐后,实在过于踊跃,内招的指标已经明显供不应求。除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之外,军政干校像孔雀开屏把没有去当兵的孩子们招进了印刷厂当工人。就这样,我们原来户口没有落到知青点的钟小青、张丽当兵走了,留下的李京生、毛星、关秀琴、梁丽、谭芬进了干校印刷厂,我被招工到南昌酒厂当了一名电工。

所有发生的事情就像前苏联一部小说的名字《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同学少年,风华正茂。苍桑如海,残阳如血。

同在这一年里,电影《东方红》、《洪湖赤卫队》、《刘三姐》相继解禁上映,影片中的歌声在大街小巷男女老少中口口传唱,能哼上几曲“红湖水浪打浪”、“花篮的花儿香”,还有“只有山歌敬亲人”等歌曲成为一件很时髦的事情。《人民文学》第一期刊出作家刘心武的小说《班主任》,上海话剧院上演话剧《于无声处》等,犹如春风化雨,浸漫着校园内外。不久,国家宣布大学公开招考,像巨浪滔天在全社会引起极大反响。

我和高中二年级时的同学焦峰一起投入到紧张的复习备考之中。我们找干校里“文革”前大学毕业的教员帮助辅导,回到中学参加高考补习班的补习,购置许多参考书,进行大量的背题和作业。在工厂上班每天早出晚归,所有的工余时间都用在复习之中。一股抱定要考上大学的决心里,天天挑灯夜战,用当时形容社会青年们最时髦的一句话讲,就是追回丢失的时间。在填报志愿时我报了北京广播学院、武汉大学、西北政法大学,但最终在全国“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上还是功亏一篑。

高考后有一天从工厂下班,我去爸爸的老战友,在江西省委党校工作的吴庆福叔叔家。我们聊起高考话题,他鼓励我说:“你的学习基础比较好,不要放弃,再好好准备一年,有空到家里来我帮你找党校的老师辅导,明年一定能考上。”于是我满怀憧憬,紧锣密鼓地又投入到新一轮高考的复习当中。

不久的一天,家里来了一位从福建长乐守备2师到南昌市接兵的干部,他是爸爸在老部队工作期间的部属,同时又受辛师长委托到家里来看望爸爸,并征求爸爸意见,是否把我带到部队去。

爸爸当然是喜出望外,送我到部队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因此就果断答应了。妈妈考虑到我已经在工厂里工作,正在考大学,就并不是十分积极。下班回家,爸爸告诉了我他的想法,并敦促我抓紧时间报名,去参加体检和政审。

我比较犹豫,不愿意失去考大学的机会,同时还传说军队很快要进行兵役制度改革,恐怕在部队提干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但爸爸十分坚决,给我讲:“我们当兵这辈子就剩下解放台湾,你一定要到部队去能赶上这个机会。”报名、体检、政审在很短的时间里都顺利地通过,工厂里共分了两名指标,武装部就把我作为其中一名确定了下来。

邻居家李海叔叔听说后,第一个跟我讲:“听说你要去当兵呀,现在部队在搞大练兵是很苦的,你到部队去不能怕吃苦啊,不提干就别回来啊!”李雄华叔叔闻讯后专门到家里来给我说:“到部队不能挑挑拣拣,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叫你做饭你要把饭做好,叫你养猪你就把猪养好。”负责征兵的干部又到家里来征求爸爸意见,我到部队后,具体安排到哪里?并提出放到水兵大队,那个单位伙食好,摸爬滚打少。爸爸十分明确地提出:“就放到海岛上,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到全训连队去。”

临行一天,住在楼下的彭寿东叔叔到家里来专门为我整理行囊,手把手教我怎么打背包。告诉我到部队后一定要听班长的,班长怎么说就怎么做,不管再苦再累的活,都要比别人多干一点,千万不要让人感觉到你是个干部子弟。妈妈就叮嘱我要注意身体,注意安全,还悄悄地在我挎包里塞了块香皂。结果被爸爸搜出来说:“你到部队后不能搞任何特殊。”

1978年的3月,在杜鹃花绽满山麓、紫云英开遍田野的时候,乘着清新荡漾的春风,我告别了这块生我养我终身难忘的土地,走进了砺兵东南,鏖战西北的军旅岁月。

沙军 ▏望城轶事(连载七)

射击场

2017年的一天,我随东部战区司令员刘粤军上将到陆军步兵学院考察调研。陆院政委黄恩华大校陪同我们参观邓小平旧居、院史馆,在射击场用指挥信息系统观摩单兵战斗射击。目睹身携装具、手持各类步兵武器跃进射击的学员,想到自己已经离开这片沃土40年,想到40年前的蹉跎岁月顿然生发出万千感慨。满地浮烟霜色深。不负芳华,车声马嘶远。昨日风情尽酣舞。今瞩清月吟秋松。天长岁短如苍穹。无问西东,过往已作尘。莫道冷暖天涯路,随与清凉入怀中。

作者简介:

沙军,一名老兵。高中毕业后上山下乡,进工厂当工人。1978年入伍,从东南沿海到西北边陲,军旅四十余年,自谓一名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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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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