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婴｜老军人老爸的最后告别

文/宁婴

老爸告别了住了三十多年的黄寺大院，住进了翠微路的“高干干休所”，开始了他最后几年的生活。

这个干休所因为级别高，老干部所剩无几，开始有个活动室，老爸每天吃了饭就去那儿聊天，都是当兵哒！一聊就有共同的话题，而且会越聊越近，从某个战役聊到某个部队，最后都能有一个“战壕”的感觉。

逢年过节，干休所都组织活动，老爸兴致勃勃地参加，得个洗衣粉啥的奖品，就高兴得像捡了宝似的！

好景不长，一年半载的，人就少了许多，都是八九十岁的，说走就走了，活动室最后也没人去了。

那个续弦跟老爸结婚时双方约定，谁都不让自己的孩子住到家里，可是一结婚，老太太就把儿子弄进来了，不仅娶妻，还有了孙子，他们一家子热热闹闹，老爸是外人，坐在一边没人理。

每天下午，老爸午休后就到楼下，在不大的院子里走走，比黄寺大院差远了，走累了，在路边一个长椅子坐坐，很快，有一个老干部也过来坐着，每天就像约好了似的，这个先到，那个后到都不要紧，坐在那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其实老爸已经耳背了，他俩根本是说说自己的话，不在乎对方听到没。

春去秋来，不到一年，那位老干部不再来了，老爸自己等了几天，也就不再去了。

老爸再婚后，逢年过节，我都要请他俩吃吃饭，送些礼物啥的，毕竟是要维护老爸的面子。老爸沉默着，只是吃着他喜欢的烤鸭，大虾，卤水大肠，并不再高谈阔论地说话。

开始还问问我厦门同学的爹，谁还活着？都是老部队的战友，直到有一天，我告诉他，真的没有了，他就再也不回厦门了，老部队招待，都是一帮后生陪着，麻烦人家，他也不再问我了。

他经常说起，当年“新总政”一起来的十三个部长，就剩他，有时我自己觉得，长寿并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老爸老了，虽然九十多岁还坚持去厂桥的总参游泳馆里游泳，但是比过去的睿智退化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出现过各种骗子，从低级的到高级的，老爸还算清醒：有一天，他从院外兴冲冲地回来，说是碰到两个小伙子，到北京送货，没想到多出来几匹布料，想自己偷偷卖了，一米才要八块钱。我也不好说，都是涤纶的，而且是劣质的，才不要这么贵。我就跟老爸说，你才不会用那种面料做衣服，几匹？要穿多少年？送人？谁要？老爸打消了念头。

最后一次给老妈过生日

过了几年，有一次回家，老爸老妈特别兴奋地告诉我，厂家组织到院子里来销售的，神马“太空被”，一套两万多，盖上这被子，能治三高，心血管，关节疼…等等，我始终觉得，能治百病的医生是骗子！能治百病的药是假药！更别说一床被子了，你能盖着生个娃？切～老妈还想偷偷地让个枕头给我，赶紧拒绝了，但也没好意思说破。

老爸再婚后，有一天，一个他过去的老部下，兴冲冲地来找老爸，说是有一种治疗糖尿病的特效药，可以去听听讲座，老爸很是兴奋！因为他糖尿病几十年，虽然控制不错，但是他很不情愿“管住嘴”，我们家都是“食肉动物”。那个续弦结婚前得过胃癌，结婚后才知道她基本吃素，搞得老爸每次出去吃饭，都“如狼似虎”的，看得出，“口里淡出个鸟来”！

讲座设在一个大宾馆里，人家派了豪车来接的，口吐莲花的介绍半天，最后说，那个药一盒就要一千多！老同志哪里舍得花这个钱？讲演人话锋一转；如果一次性交三十万，就可以终身免费服药。老爸鬼使神差地把钱交了！然后，就人影都找不到了。

那个老部下也被坑了，老爸实在不忍抱怨他，毕竟人家是出于好心嘛！之后，老爸天天在家拍着大腿叹气，那时军人不买房子不买车，能存下三十万也不是个小数！

不久，我在新闻上看到这种案例，北京公安正在全力抓捕，赶紧告诉老爸去报警。老爸大声吼：报什么警？还不嫌丢人？

老爸老了，走路蹒跚，耳背眼花，但是身体没有啥病，他总说，活到一百岁没有问题的。

最后一次请他吃饭，他居然要先到我家坐坐。十年前，他来过我家，那时我的萨摩耶才一岁，老爸一看就笑“够炖一锅的”！那时“唯唯”二十多斤，后来他就不再来了。十年后，他突然说要来坐坐，我太意外了！老爸看到九十多斤的萨摩耶“唯唯”，说了句“牠还在啊？太大了”！

唯唯

那天吃饭吃得特别高兴！老爸突然说：知道你很孝顺，不愿意回家就不回吧，我都原谅了。我激动地喜出望外！因为他跟许多老战友诉苦说：三女儿不登家门。

看他那么高兴，我立刻约定，下礼拜咱们还来吃。

没想到，几天后，他突然去世了！在夜里，没人知道他最后是怎么去世的。难道冥冥之中他有预感么？至少我安心了，老爸已经原谅我了！

文革结束后，许多老一代革命家开始写回忆录，有自己写的，也有儿女帮着写。老爸也收到不少老战友出版的回忆录，开始他还是很认真地看，很快他就感觉不太好了。觉得不知道是本人岁数大了影响记忆力，还是儿女扩大事实，回忆录里经常对事实有偏差且夸耀自己的作用过大，记得有一位老前辈写的书，连我都觉得抗战时期他就跟是领导人似的。

老爸知道我手欠，几次跟我谈到，他绝不写回忆录！我就开玩笑“等你不在了，我再写”。他不置可否，老爸太了解我了！知道我绝对不会写个红旗招展，高歌飞扬的东西，知道我从来没有什么禁忌，任由我去。

这就是我写的轶事而已，我是历史系“中国近现代史”的硕士研究生，从来没有引经据典，没有史料考证，更没有只写“闪光”的英雄形象，我爹就是我心里的爹，我追思他，只记得他的嬉笑怒骂。

也许很多人失望了，是的，包括一些亲人都不接受，没办法，也就是这么来思念我的父亲。

有人说，你父亲都去世了，你还在“消费”他。对呀！我的父亲我的爹，干别人什么事？你也去消费你爹嘛！

老爸最爱两句诗：“醉卧沙场君莫笑”，“铁马冰河入梦来”。

又到中秋，老爸走了三年了，只想说，“每逢佳节倍思亲”。

作者近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