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 托尔斯泰传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俄世家大族子弟也，家富田林，优渥衔金，然父母早丧，长成于叔伯之手。

托翁于戊子岁（1828年）生，即道光八年也，是岁也，文曲降世云集，有易卜生，有儒勒凡尔纳，有车尔尼雪夫斯基，亦有西乡隆盛。

年十六，修学喀山大学，不甚好学，以劣称，且好酒好色，以花花公子名于世。尝读《猎人笔记》，慕屠格涅夫，投名剌往之，无何，与屠公龃龉，至于执戟相向，遂绝交十七载。

托翁之为人，气象威猛，长髯墨面，叱咤生风，或张翼德类也。

年二十三，从军，战高加索，能陷阵，亦能先登，刚猛剽勇。然其本怀，读书人也，长于为文，多有传世。

年二十七，卸甲。

年三十四，乃遇夫人别尔斯索菲亚。

托翁有精舍美田，去京师四百里。是岁，太医夫人携女三，叩门，曰：“闻此处园林甚美，欲游观之，可乎？”托翁见其次女索菲亚，美甚，若花林艳艳，晚霞冉冉，大喜，曰：“诺”。

一夕，儿女相对，托翁曰：“吾撰一文，藏有佳句，卿卿识否？”索菲亚读其文，顷刻能悟其义，曰：“汝正少年，吾今老矣，难为鸳鸯，侧侧彷徨”。

托翁大惊，问曰：“汝何以知有此句？”

索菲亚笑曰：“于君文辞，截其首字，成此佳句”。

时托翁年三十四，索菲亚年十九，故以老者自居，恐不得与索菲亚匹配。

索菲亚问其母，母曰：“托郎大佳，然貌丑也”。

索菲亚不乐。

后数日，托翁彷徨索菲亚府外，逢索菲亚于短墙，遂贻一卷，索菲亚展其卷，中有字曰：“君子好逑，淑女可否?”

索菲亚色若流霞，心鹿踹踹，曰：“可”。

遂娶索菲亚。

托翁家富良田美池桑竹，然心不在田，朝暮以小说为事，其文扬名千载者，曰“战争与和平”，曰“奇女安娜”，曰“复活”。

既溺于文学，挥毫案前，凡所有生计经营，皆赖贤妻。

小说每成，字如瀚海，句若密林，索菲亚自为修撰校对，夫有一字之奇，妻则有七字之劳。

“战争与和平”计百万言，浩浩汤汤，纷繁壮丽，然索菲亚编修者七。

“奇女安娜”书成，前后易稿件十二，索菲亚则撰修百次。

又育子甚频，伯仲叔季，岁岁不绝，居然育子女十三，索菲亚周旋于哺乳、营生、校对之间，其劬劳非常人女子所能堪也。

索菲亚常人后自泣，曰：“嫁夫如此，妾命奔劳”，然又喜曰：“夫君有才，亦妾之荣”。

托翁修书，常见夫妇之事。

“奇女安娜”一文有乡绅曰列文者，慕女子吉提久矣，然吉提所慕者，沃伦斯基也，沃伦斯基所慕者，安娜也。

吉提怅恨欲死，列文榻前表白，赠吉提一文，其仰慕之意皆在句首，吉提识之，泣曰：“深感君意”。此乃早岁托翁示好索菲亚事也。

又《战争与和平》言拿破仑征俄事，中有女子曰娜塔莎，美媚慧中，尝凭栏观月，信口成句：“登台沐月，几可羽化”，君子闻句而慕人。后嫁郎君，相夫教子，营生养家，衣带渐紧，玉体渐润亦不悔，识者曰：此索菲亚也。

三书既成，托翁名噪，举国以为圣人。

托翁常悯苍生，以为富有田园山林者，乃天下之大耻也。

年愈高，愈不能合世。

某日，坐书斋，忽掷笔曰：“呜呼，吾辈皆有罪之身也，大地山河，林田牧场，上苍所造，万姓所共，何以私据，此世间大不平事也！且一将功成万骨枯，所谓名将豪杰，不过驱黎庶于死亡之地，以获区区富贵功名也，吾恨之久矣”。

索菲亚大惊，问曰：“夫君发此狂言欲何为？”

托翁曰：“吾欲捐我富贵，施与无告穷民，使天下得大道“。

索菲亚惶遽，曰：“君既舍此富贵，然奈饥寒何？”

托翁曰：“惜哉，汝恋恋富贵，私心慆慆，何以明吾志”。

言此时，须眉如戟，气咻咻然。

夫妇遂失和。

诚如“奇女安娜”所曰：“恩爱之家万户如一，失和之家各有其状”。

托翁深恨残民以逞，欲与天下共，故笔下有君子列文，尝欲析田与民，以合天道。然当时田户不会其意，往往踌躇之余，不能得意。托翁又怅然。其于干戈杀戮亦深鄙之，以为万事不可以暴。常执“老子”，不废昼夜，曰：“此老所言，深合我意”。

彼时俄与东瀛战我辽东，托翁不平，以书与东瀛主，启语曰：“汝悔乎？”东瀛大怒，以为托翁不逊。

既夫妇失和，托翁以为妻不足以明其拯济苍生之志，索菲亚则哀哭曰：“昔日与君琴瑟之好，君以诗词文章赠妾，君忘乎？何今日绝我之甚也”。

托翁苦举世皆浊，难申己志，又家人不寤，徒为烦恼，一夕乃遁去，行吟深林，披发徒行，寝疾驿站，索菲亚至，托翁无何乃死，无他言，年八十二。时为庚戌岁（1910年），即宣统二年。葬林中，无墓志铭。

托翁既殁，又七年，其国更始。

又三十余年，德军至，有大将军者，至托翁舍，跃跃曰：“吾慕托公久矣，今夕当寝其卧榻”。眠一夕，苦无褥垫，曰：“此翁穷骨，不足以安我将军之身”，乃弃去，为天下笑。

太史刘曰：

以公子之身，享富贵之乐，得文章大名者，托翁也，然其心在苍生，不思一身之安，但思兆姓之苦，此圣贤抱负也。虽其行幽僻，然其心，耿耿也。

所谓文人，不可以不谋富贵，不可以不谋功名，然不可以不怀苍生，不可以不重家国，托翁也者，他国之马迁子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