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本名张煐,河北丰润人也,庚申岁(1920)生于上海,祖父张佩纶,祖母李菊耦,李鸿章女也,父张志沂,亦名张廷重,母黄逸梵,亦名黄素琼,嗟哉,世家大族,李合肥之余韵也。
初,廷重颇丰产,至于乙亥岁(1935年),虹口犹有宅八处,皆繁华之地,又坐守膏腴之田,古董若干,殷实之户也。兄张志潜,亦颇有财,节制有道,家拥宋版书一柜。
廷重尝为铁路局小吏,然奢靡成性,视钱若粪,十数年,楼台荡尽,千金散去,至于中年,所居不过立锥狭舍也。
母黄氏,不堪劣夫,常奔逸海外,爱玲与弟,嗷嗷翘首,朝夕盼母。
故爱玲之于人心,甚悉,其于繁华冷寂,亦超然待之,尝曰:人生如旗袍,华则华矣,然虮虱满衣,苍凉而已。
爱玲好读书,好为书,读书则好《红楼梦》,尝曰:世间三大恨,恨鲥鱼多刺,恨海棠无香,恨红楼无续。
其著书多矣,以小说称,尤可道者,曰倾城之恋,曰红玫瑰白玫瑰,曰十八春云云。
倾城一文,有女子曰白流苏,美姝也,秉承诗教,已绝于夫,然方寸之内灼灼,欲得如意公子,左右皆笑之。
有公子范柳原者,白氏见之心倾,然公子无意,以其阅人多矣,以为白流苏美则美矣,亦不过尔尔,千万女子中其一也,不足为之流连。白氏寤寐思服,不得其缘。
人虽无意,天辄成之。
太平洋战起,流苏与范生在港,固寻常往来也,既别,忽倭寇攻港,敌机遍天,炸弹如雨,范生大惊,恐失流苏,返之,且呼且奔,流苏何在?
移时,得流苏所在,烟炎弥张,樯倾楼毁,人物齑粉,天地板荡,惟此公子佳人,四目相对,若宝玉之对黛玉,若丽娘之对柳生,弹指之顷,有若恩爱十载。
情浓之处,世界皆在物外,虽罗刹火场,不过微尘而已。
呜呼,粉碎一世界,成全两儿女,爱玲之用情,天崩地裂之剧也,然又局于儿女,不见苍生。
又一书曰“红玫瑰白玫瑰”,言有佟生者,温良君子,小富人家,身拥有一妻,白玫瑰也,温淑贤良,相敬如宾,平平无奇;心中有一妻,红玫瑰也,瑰奇妖冶,见之如醉,思慕不已。
凡男子,皆慕此二妻,若娶白玫瑰,则思红玫瑰,白玫瑰则为襟下饭粒而已,红玫瑰则为心口朱砂痣;若娶红玫瑰,则思白玫瑰,红玫瑰则为帐上一蚊血而已,白玫瑰则为床前明月光。
呜呼,爱玲察人心之深,如斯哉。
有男子曰胡兰成,温雅而秀,然供职汪伪,失节倭寇。读张氏之文,想象其人,必是红袖丽女,投名信问路,爱玲拒之,再投,爱玲乃见。
胡生见张氏,甚失所望,爱玲非丽人也,单薄无色,岂有风华。
然与之语既久,胡生则惊其身世,怜其淑婉,慕其高逸,曰:“此世间绝一无二女子也”。
春宵虽长,不过弹指,甫一执手,豁然已晓。
胡生曰:“吾失身日伪,当为天下所逐,他日漂泊亡命”。
张氏曰:“君可从妾,辗转天涯”。
遂结连理,以一纸为证,书曰:“胡兰成张爱玲签定终身,结为夫妇,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尾八字者,胡生所书。
时胡生年三十八,爱玲年二十四。
然胡生者,游冶浪荡子也。
爱玲之为人,高冷绝逸,然于折服之人,则低若微尘。
抗战毕,胡生仓皇江湖,遁迹藏身,起居温饱,常得张爱玲周济,然不思旧人恩情欢爱,好拈花草如故。
爱玲久不见胡生,苦思,尝曰:“愿得君如香囊,日夜在妾箱底”,乃往寻觅,于温州得见,然胡生携一美妇,恩爱缱绻,其妇乃范秀美也。
见范氏之好,爱玲黯然。
胡生全无心肝,曰:“可为范氏作画乎?”
爱玲执笔,沾墨扫纸,且画且泪,画终不成。
居顷之,以稿酬百金与胡生,别去,复一信曰:“绝矣”。又曰:“吾不死,凋谢而已”。
此情既了,爱玲余生之于胡兰成,不再一语涉及,若红尘从来无此人也。
数年,九州更始,爱玲泛舟海外去,于美利坚逢剧作人李雅,结夫妇,恩爱逾于胡生,终得一心人,白首至终。
胡生亦至海外,两无牵涉。
爱玲居他国,多有撰述,然神州人多不知,后三毛有剧曰“红尘”,剧中女子仿佛有爱玲意,神州始知其人。
己亥岁(1995年),爱玲殁,年七十五。当时独居,死七日,方为人知。
是岁也,千百流星击岁星,天外巨石崩裂,层霄鼓荡。
爱玲不乐居他国之壤,亦不能归故里,乃扬灰苍苍太平洋波上,寸迹不留此世间。
太史刘曰:
张爱玲为人之奇,为文亦奇,仿佛世间不该有此人,不该有此文,惊鸿一去,仅留绝响,恍惚如梦。
林徽因媲之,不免有周旋之俗;陆小曼方之,不免有滥情之弊。唯爱玲格调之峻冷,用情之深烈,无人可拟之。其于世情,冷冷若冰雪,然笔下世情,深深能洞悉。
嗟乎,世间有张爱玲乎,仿佛无之;天下无张爱玲乎,依稀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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