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 徐志摩传

徐志摩，原名章垿，浙江海宁硖石人，丁酉岁（1897年）生，家巨富，甲于乡里。

初，志摩有经济之志，以汉密尔顿自许，欲有为于国家，然力不能任其志，乃折节于文学，以雪莱拜伦自许。

年十八，娶张幼仪。张氏，宝山旺族女也，兄张君劢，天下望人也。

君劢甚重志摩，尝曰：“此子，当今之子建也。”故妻之以妹，又荐之梁启超，以为任公弟子。

明年秋，负笈北洋大学堂。

弱冠，负笈京师大学堂。

二十一岁，乃往美利坚。

辛酉岁，泛舟欧洲，始入康桥大学堂。往来名士，广览书典，始以英伦文学巨士激励。

彼时康桥，草长莺飞，碧波垂柳，长廊亭台，可助诗思，何况佳人乎？

佳人者，林徽因也。

有学士，曰林长民，游伦敦，见志摩，乃如故，要之还家，抵掌倾谈，意兴飞扬间，有女子自书房出，乌发明眸，韶华绰姿，望之若梅兰。

志摩大惊，问之，乃林公女徽因也。

既自林公宅还，志摩心漾漾，以为天下女子之好，不过此女也。林公亦尝自矜曰：“吾女文才见识，天下无双”。

翌日，叩访林公，意在其女也。

乃要林氏，徜徉溪桥，盘桓亭台，言希腊罗马，论歌德太白，无不应答如流，且意能高远，言能启思。不觉已暮，斜阳在柳，波光泛莲，潋滟烟景，暮色凝于林氏周身，若神女焉。

志摩遂诗思大发，佳句如涌，一生奇文，多发于斯。有诗曰：“招手辞云彩，金杨似嫁娘”，至今犹以为神句。

既慕林氏不已，林氏惴惴，以为志摩有妇，非为良匹，林公乃以书与志摩，曰：“徐生情烈烈，小女心惴惴，惶遽之余，无以为答“。

志摩逡巡间，忽闻妻张氏至，乃迎之马赛，居于巴黎，志摩曰：“吾慕林公女，将休汝“。

张氏大惊，曰：“妾腹中有君骨肉，奈何“。

志摩曰：“汝可自处“。

是夕，志摩不见，张氏惶惶，欲死者数矣，乃问计于兄，张君劢曰：“且为腹中骨肉，不可死，方做他日计“。

张幼仪，贤妇也，且刚毅能忍，可处大事，既绝于志摩，然不绝于徐家，抚子创业，巍巍大成，实为近代女子豪杰也。

志摩已绝张氏，反英伦，然林公不在，徽因杳然，问之，已归。

遂遑遑归北平，则林氏已许为梁家妇，梁家者，恩师任公也，其子思成娶林氏。

志摩意不能罢，闻梁生与林氏常在快雪堂，遂往而俟之，尾之不已。林生不怿，以英文书于门曰：“恩爱之间，岂可容君？“志摩大惭，遂罢。

然志摩于诗，能大成。以天竺泰戈尔之“新月”名诗社，集天下才子为之，曰梁启超，曰胡适，曰丁西林，曰余上沅，曰林徽因，曰闻一多，曰潘光旦，曰梁实秋。

新月之立，痛于五四以来，新诗无格律平仄，新则新矣，然不免粗鄙俚俗之弊，故致力于旧律与新句之折中，于斯能臻于神化之境者，志摩一人而已。闻大学士或可仿佛一二，戴望舒有三五处可及之。

其摹东瀛女子之娇羞，诗曰：“俯首之羞婉，若菡萏承风”，勾画极不可勾画之态于一瞬之际，如在目前，非圣手不能为也。

其思慕不可思之女子，为诗“偶然“，诗曰：“在天为云，偶投波心，迹如参商，曾合一梦”。凡世间痴情而不得者，读之必坠泪。

志摩有才气，凌于一时，然待人温润，尝与梁实秋对弈，实秋不能敌，汗涔涔，志摩忽曰：“吾有他事，且去”，遂弃残局去，不使实秋狼狈。

与周绍兴则不相能，绍兴公每言新月诗人，辄哂之曰：“徐志摩辈”。

甲子年（1924年），泰戈尔至中华，中华待之甚盛，虽我人物济济，然能匹配者，志摩徽因也。彼时，泰翁绝逸，志摩竹瘦，林氏梅韵，一时天下文士向往。

为泰翁剧“齐德拉”，志摩、徽因各为生旦，生角温雅，旦角清丽，唱词皆英文，台下惊绝。

泰翁曰：“此金童玉女也”。

是岁，志摩从泰翁往晋国，人已登车，送别满行，见林氏在列，神伤，欲与之书，则车驾动矣，只得残句，曰：“心乱如丝，无刃可断”。

志摩盘桓京华，逢友王赓，王生者，将军也，有妻曰陆小曼，绝色。

时王赓受命往辽东，小曼不可，曰：“辽东苦寒，不若京华之安”，王赓曰：“卿恐寂寞，吾有好友曰志摩，可从之游“，遂留妻燕京，身赴哈尔滨。

小曼好交游，色胜林氏，长于诗词丹青，工琴能文，亦一时才女名媛也。志摩见而趋奉，朝夕往来，遂生情愫，京师闻之，唇舌纷纷。

梁任公闻之，往谓志摩曰：“子轻而任情，可克己乎？”志摩惴惴，曰：“不能”。

王赓与小曼，已多龃龉，尝面斥小曼于广众，小曼不能堪，陆父亦大怒：“吾女嫁此王生，徒受辱，不如绝“。

遇志摩，遂有意焉。

王赓闻变，自辽东还，怒曰：“吾以子为友，子则妻我妻”，然无如何。

志摩欲娶小曼，文坛多不以为然，且徐父徐申如大怒，不可，志摩求之不已，申如曰：“但得幼仪之命，又以任公证婚，则可”。

张氏与梁任公允之，且多得胡适周旋，遂成。

丙寅岁（1926年），秋，志摩娶陆氏于燕京，梁启超、胡适、梁实秋列宾客焉。

胡适温文，辞毕，梁任公登，展纸宣辞，忽作怒声，其辞曰：

徐生轻躁，学问无成，用情不一，休妻再娶，汝与陆氏，好为反复，自当痛悔，以此为终。

辞闻，在席大惊，新人失色，然任公所言皆实。

徐公怒不能止，曰：“娶则娶矣，然不得用我一文”。乃绝馈费。

小曼者，妙女也，然遇冷徐门，遂绝为好之意，溺于烟斗，惑于伶人，挥斥金财，渐见窘蹙，志摩不得已，兼三地学堂之任，往来南北三千里，横大江，过泰山，越苍茫，历风雨，匆匆如飞鸿，急急如走兽，但为衣食。短于路资，乃乘邮政飞机，以其价廉也。

又为中介，售宅赚金。

辛未岁（1931年），林氏有肺疾，栖养香山，志摩往访，多有流连，浮言乃起，小曼且恨且怒，与书责之，语多讥诮，志摩乃回书：“汝莫惑浮言，吾见林氏，不过三也 ”。

志摩生平为诗，集者有三，一曰“志摩的诗”，赠父也；一曰“翡冷翠的一夜”，赠陆小曼也；一曰“猛虎集”，或曰赠林氏也。

是年也，11月10日，志摩夜访林氏，林氏不在，乃留字曰：“明晨南飞，生死未卜”。

徽因返，见字，惊且惧，电话志摩曰：“君何为生死之言“，志摩曰：“戏言尔，当图大事，何以便死”。

19日暮，林氏将有演讲于京师，诸国使节皆往，志摩乃朝飞辞沪，北上，过齐鲁，逢雾，前路不辨，低飞，所乘，邮政机也。

彼时，机长昏昏，遂触岩，坠，皆死。

后得志摩遗壳，齑粉矣，唯抱山水长卷一幅，小曼所作也。

志摩既死，小曼心亦死，乃绝交游，挽联吊夫曰：“多少前尘成噩梦，五载哀欢，匆匆永诀，天道复奚论，欲死未能因母老；万千别恨向谁言，一身愁病，渺渺离魂，人间应不久，遗文编就答君心。”

视志摩诗作若宝，编修不倦，然当时诗风大变，志摩不合时宜，至小曼死，不能付梓。

张幼仪经营徐家，家业大兴，又躬抚子息，集志摩诗作付梓。

呜呼，待志摩之至厚者，乃志摩所待之至薄者。

后数十年，林氏谓儿女曰：“徐生所爱，诗中之我，非眼前之我”。

朱自清尝曰：“志摩之才，奔涌不舍昼夜，浩荡之波也”。

闻大学士吊志摩，欲为文，悬笔既久，投笔叹曰：“志摩者，实无事可记”。

志摩死五十年，坊间始得其书，遂大兴，吾辈幼时惟能读艾公、贺公诗，不甚好之，一日得志摩诗，至夕阳金柳句，摩挲不能释卷，以为天人也，后读汪国真，不能及志摩，读海子，虽才不上下，然海子风流洒脱处，则逊志摩多矣。

太史刘曰：

世人之视志摩，风流人也，然志摩之风流，不在儿女恩怨，但在夕阳金柳、水莲波心。

男女风流易朽，诗词风流千秋，志摩有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