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浙江人,原名丰润,字子觊,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生于崇德,父鐄为举人,姊妹弟弟十,子恺居第七,亦为长子。
幼好丹青,常摹“芥子画谱”。
督学徐芮荪,见子恺之文,又闻子恺父为举人,乃曰:“此子可为吾婿”。遂提亲,子恺母曰:“”徐家大族,恐非匹配”,然徐公请之不已,遂娶徐女力民,子恺时十六岁。
是岁,往杭州,入第一师范,逢良师,即李叔同,即夏丏尊。
李叔同授石膏像课,画石膏像于黑板,子恺则不然,不视黑板,而属目石膏,观其有阴阳明暗之变,且有远近高低之异,据此而入画,胜于众人,叔同器之,授以丹青与鼓瑟,子恺皆能精妙,叔同曰:“士先器识而后文艺”。
又事夏丏尊为师,修文学,翻译。
己未岁(1919年),与诸生立上海艺术师范学校,此于中华为首立也。
辛酉岁(1921年),赴东瀛。见竹久梦二漫画,流连久之,曰:“此非惟画,亦诗也,吾以此为终生所从乎”,遂意在漫画。
子恺性巧能,于东瀛修日语,然不从常规,往英文学堂,观东瀛人何以日语说英语,揣摩月余,忽然顿悟,曰:观东瀛人说英语,吾知日语之道也。
遂娴日语。
既归来,子恺不事花鸟,不事山水,唯以漫画为事。朱自清见其画,大异之,叩门索画,子恺乃作一画,画中有楼,然无人,帘卷钩月,一几两椅,几上杯盘。虽不画月光,然观之若月色满衣;虽无人物,然观其残杯,若闻笑语盈耳。
诚所谓笑语不闻,新月如钩。画中之物有限,但画外人意未尽。
乃名曰:“人散后 一钩新月天如水”。
此画见,天下皆爱,郑振铎见子恺之作,题曰:“子恺漫画”。
盖子恺之为人,如其画,萧瑟简淡,能得人间之趣,然又常怀世外之想。
林语堂尝谓之曰:“君之画,非雅趣高人,乃在人生,可谓人生漫画”,故其好为贩夫走卒,黎民百姓,白屋闾巷,渡头车站。
其于人也,不好着五官,然神情毕见;其于物也,勾勒而已,然百态皆露。喧喧然有市井之状,乡野之貌,然留白甚广,热闹之余,令人遐想。
其高冷处,学士好之,郑振铎、林语堂、朱自清、朱光潜、俞平伯多推之,皆以为世间画趣无逾于子恺。
其热俗处,百姓爱之,皆以为子恺能画我心我趣。
又长于文学,好于世态中见童真。有文曰“山中避雨”,游西湖遇雨,避止荒村,左右皆路人,前后无楼台,遂借胡琴,抚弦雨中。
琴声既兴,村人皆来,有妙女和以歌,有路人击以节,人忘有雨,雨忘有人,荡荡默默,和和融融,皆在大自在境中。
曲毕,还琴,登车,村人皆依依,攀车不已,子恺曰:“他日将再来,为诸君鼓乐”。
嗟乎,天下不过荒村也,众生无非村人也,人来此世间,无非村中避雨,雨散终须去,然能于雨中抚弦得趣,则空灵飘逸,不枉一生。
子恺一生最乐所求,当在此荒村避雨时。
故其曰:“人之所处,无非三层,一曰物,即衣食也;一曰心,即文艺也;一曰魂,即宗教也。”乃为画“护生画集”,所谓护生,即护其仁心,护心也。
丙寅岁(1926年),忽门外有高僧至,推户见之,眉目依稀似故人,审视之,乃师李叔同也。
子恺半喜半悲,顿首曰:“师今为物外人矣,学生愿从”。
弘一曰:“闻子自筑一堂,有名乎?”
子恺曰:“无有,以俟恩师赐教”。
弘一乃令子恺书平生所好之字,一纸一字,揉为团,任意择二,展其纸,皆为“缘”,师徒皆叹曰:“无非缘也”,遂名之曰“缘缘堂”。
弘一年五十,子恺曰:“弟子无以报师恩,愿及恩师五十之寿,作画五十幅,名曰护生画集,无非友于鸟兽虫鱼,以培仁心”。
然缘缘堂亦未免于劫数,抗战起,子恺方作画堂中,忽长空有爆炸弹降,左右皆死,楼台皆崩,子恺执笔立断壁中,须眉皆烽火色。
吴越皆陷,携眷往西南,囊无薪资,但望乡关怅恨,不得已,卖字卖画,以为路资。
至广西河池,车塞路断,苦不能渡,惆怅馆驿。
有小吏赵生,见门前楹联,大惊曰:“此丰先生字也,先生乃至广西乎?”遂访之得子恺所在,曰:“先生落难如此,某当助之”,乃求得一车以奉先生,往蜀。
至成都,张其昀闻之,戏曰:“君所历,艺术逃难也”。天下闻之,皆曰“艺术逃难”。
虽在坎壈,然不忘护生画集,庚辰岁(1940年),弘一寿六十,乃作画六十幅,弘一甚喜,题曰:朽人世寿六十,承绘画集,至用感谢,朽人他日若不在,望君能如我在世,作画以对,至于百年。
子恺乃以此为一生之志,逢十年则作,子恺为画,弘一为诗。
又两年,弘一圆寂。
子恺非唯画也,亦能翻译,尝译“猎人笔记”、“初恋”、“源氏物语”,皆精妙。
抗战胜,始返缘缘堂,又四年,天下更始,子恺虽在人世颠簸,然心居二层,未尝离也,其处世之心,可以此言得之:心在艺术,能得自在,故吾观一物,当绝其俗缘,以画意视之,以书画之境,空灵之意,度此人生,如此而已。其说曰“绝缘”。
子恺晚岁多病,某日闻子女奏“送别”,忽摇手坠泪,不忍闻恩师旧曲。
乙卯岁(1975),子恺至缘缘堂旧居,彷徨良久,喟然叹曰:“吾将不久,旧约犹在,能不努力乎?”遂振残躯,勉力作画,至于昼夜不辍。终于百幅皆成。
画成,子恺殁,年七十七。
弘一不在,朱幼兰题字。
丰公既去十年,天下始大传其书,太史刘见缘缘堂文,非鲁迅之冷峭,亦非志摩之冶荡,盎然童趣,娓娓润润,能绝俗恶,又得俗乐,方知世间之文,当如此也。
当时多传林、丰二公之文,林以雅逸,丰以真逸。五十年来,文字重真趣,自子恺始。
太史刘曰:
文人至于丰子恺,可谓真人也哉。
画不俗艳,字不卖丑,人不矫情,此心唯在真性情。得哉,得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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