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过后，方见优雅

二零一七年六月六日。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挟裹着蚕豆一样大的冰雹，袭击了银川兴庆区。
　　 十几分钟的时间，楼房的排水管就像高压水管爆裂了一样，喷涌而出的水流席卷了我家的简园：假山被冲走了，小房子也被冲垮了，七个在简园或远眺、或劳作、或对弈的小人失去了踪影，盆景江面上的一个船夫和他的船也葬身在洪流之中，让人心疼的还有盆景里的那些来之不易的苔藓不见了。那是当年我和爱人去三峡时收集的，有武汉大学的金发藓，青城山的小羽藓，杜甫草堂的白发藓，武侯祠的大灰藓，小小三峡的真藓，这些苔藓和我们一同飘过长江，飞过蓝天，走过大地，钻过地铁，不远千里来到了银川，我们像孩子一样照顾着，没想到一场暴雨就这么把它们给毁了。小院里满目苍夷，所有的叶片千疮百孔，被冰雹打成了筛子。叶片越大受伤害的程度越大，黄瓜，南瓜，豆角，大丽花，遍体鳞伤、体无完肤，院子里近一尺深的积水上，飘着厚厚一层被打断的茎枝和叶片。简园作为小区的明星庭院，引来了人们更多的惋惜。
　　 简园由于面积和地理位置的限制，没有幽深的空间感，却有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轻风如诵经的探究感。竹篱笆把简园一分为二：北边是综合区，它由四个区域组成，楼梯下边大葡萄架下的休闲区，东北边的花岛和石山流水，东边的花墙，西边的菜地，西北小葡萄架下的花廊组成。南边是花园，白色石子小径、红砖小径与鹅卵石小径随型就势，恰如风车三条叶片浑然天成。整个花园高中低搭配，错落有致，高的是最年长的一棵枣树和一颗枸杞树，中间是简园里最多的月季和玫瑰，低矮的是各种颜色的矮牵牛，小路的两边栽满了石竹花。花园外边是小区的草坪，矮矮的石头墙倚靠在刺玫脚下，是简园与公共用地有了个性的分割，也有了分割中自然的衔接和交融。庭院角落里摆放的老树根，悬挂的吊葫芦和鸟屋，斜躺的陶罐，由外到内，每一步，每一景，每一器物，每一朵花草，都流露出我们的用心，而一个用心的人，总会把无聊的生活过出诗意来。也能让路人感受到在平淡的生活中我们对美的执着追求。
　　 漂泊是花朵的命运，花朵也注定通过漂泊来成就自我。城市中的花很少能在一个地方种了一生的。它的生命中有许多地方和我们契合，不管风里雨里，注定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没完没了的漂泊。这就是花卉让人为之动容的地方，我常常被这种草木精神所感动：缄默，不在意大红大紫；生长，不拘泥环境条件；节制合作甘于卑下，寓生命于色彩，天真，担当，敢于灿烂也坦然于腐烂，柔软中个性十足。那傲雪的寒梅，更是美到动人心魄。它无声的音韵、丰富的色彩和蓬勃的生命，不但给生活带来生机、高雅和情趣，也总是用大道无言的方式启迪着人们。而这次的劫难，是我对花草有了更深的理解和感悟。
　　 这场风雨冰雹磨砺之后，看到满园满目的凄惨，虽然爱人说面对灾难草木比人更加坚强，但我心里坚信那些被打断茎枝的花草蔬菜一大半肯定是要补种了。每一天都在观望中期待康复，这期待中更加突显出园艺之美：当我们用一颗质朴的眼和一颗细致的心与花草交流时，本身就是对生活的一种艺术升华，能繁衍出无尽的情趣和快乐。比如这场冰雹之后我发现生机勃勃的简园突然安静了下来，那些突飞猛进的枝蔓，好像全部停止了生长，都在自我疗伤。那些流着无色液体的伤口，随着时间的推移，先是凝固结疤，而后被灼热的阳光烤成了枯黄。但那些体无完肤的叶片，依然用海枯石烂的决绝之心留恋于茎蔓之上，与那些新绿一起谱写出新的生机勃勃来。我突然发现花草历经生命种种如春天的沙尘暴夏日的冰雹洗礼之后，少了稚嫩和浮华，多了成熟和厚重，有了一种残缺之美，以及这种美里蕴含的淡若不惊和从容的优雅。如一个优雅的人，有着独特的魅力，和饱满、恬淡而丰盈的灵魂，散发出亲切的迷人风采。
　　 简园让我看到了生活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清晨的鸟鸣花香，开满鲜花的庭院，和一地花瓣散发着诗意的芳香。那一树三角梅依然火红火红地开放着，仿佛告诉我无论生活多么糟糕，世界上依然有美丽的一面值得我们去勇敢地面对现实、快乐生活。我常常想无论曾经有过怎样糟糕的境地，明天又是怎样的无常，我们依然要积极阳光，做一个温暖的人，像这三角梅一样，不卑不亢，不攀附，不讲究，清澈而灿烂的活着，活出我们自己想要的模样。在花儿的世界里，在平淡的生活中，很好地做自己，优雅到老。所以，没有理由挥霍时光，更没有理由让开满鲜花的生命里硝烟弥漫。时光很漫长，生命却很短暂，在小小的简园里，我们用心的经营着每一天的快乐时光，小心的守护着来之不易的幸福，在尘世中缓缓与花同行。
　　 如同简园里的花草蔬菜，没有超凡脱俗的清高和风花雪月的独自吟唱，它把自己融入于红尘中，没有故作高雅，做出让别人来欣赏的姿态，而是真实的生活，修于本性，起于形色，表于外在。花草的优雅如人的优雅，这份优雅来自阅读、历练和现实的塑造，来自自信，独立和对生命的领悟、沉淀和积累。它不是外在的美丽，而是顺应生活状态的一种内心智慧。那是所有生命最珍贵的、历经生活的千回百转之后，仍然有一颗柔软善良的心灵而挥洒出的浑然天成的风韵，一种深邃的美。只是花草有花草的表达方式，人需要像学外语一样学会花草的语言才能读懂它。
　　 所以说一个好的庭院，是一种精神的物化承载，或大或小，或巧或拙，经由岁月的过洗与主人息息相通，涵养身心的同时，也彰显主人的文化品位。
　　 也许是上了年龄的原因，越来越不喜欢应酬，喜欢伺弄花草，喜欢读书，一个人静静地思考，安静地体悟人与自然的契合与不同。喜欢和爱人一道一心一意，亲手劳作，把简园搞得质朴天然。简园里那根造型很艺术的老根，就是爱人从贺兰山的山沟里扛回来的，只要碰见心仪的一木、一石、一花，我们都会不辞辛苦设法带回来，让它们在简园安家，成为简园的新成员。为了简园我们常常干得浑身酸疼有时几天都歇不过来，但心底有眼暖暖的泉温暖着我们的心田，我那双起茧的手，就是被爱人授予我城市老农的雅号由头。我们把自己能想到的，向往的喜欢的生活，都装进这个院子，也显露在外，让每一个哪怕过路的人，都能感受到美，为了让院子更接近心中的状态，更趋完美，我们三天两头摆弄，或许，等朋友下次再来，便又是一番新的景致。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态度。人这一辈子除了物质的活着，还要学会感受美，欣赏美，创造美，尽量做一个让人感到舒服的人，一个有涵养的人。在取悦自己的同时，也给别人带来愉悦，这便是简园的意境和优雅。简园的优雅还在于自律，在于务实，无论外界有多大的诱惑都懂得自持和取舍，它拒绝奢华，崇尚自然。无论生活多么困顿和挫折，都能保持心地干净透彻，无论生活给予怎样的际遇，都能自我反省、自爱，自愈。
　　 我一直觉得没有院子的家，家的味道里就少了至关重要的一味。我们都是钟情于旧时代的人，喜欢小院里吃饭的童年时光，喜欢在小院慢慢地手工做东西，喜欢和爱人一起在小院种花种菜，闻着花香，听着鸟鸣。或者她看着书，或者玩着手机，彼此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感受其中细节里的那份温馨。再或者我给她念黑塞的《花的一生》中：那花瓣多像成熟女人的红唇/嘴角荡漾着世故的风情/只是笑逐颜开之际/花心深处不免透露了/饱餍的丰腴和迟暮的酸楚。直到她说继续，我说没了，她说那就拔一把菜一块做饭去，从一个浪漫主义者变为现实主义者，升起了人间烟火，有了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交响乐。
　　 爱人常调侃我是个傻老高。我说我人虽老，但心依然青春，就像春天的蒲公英，即使力气单薄，个头又小，也没有能力长出飞天的翅膀，我也要借着风力飘向远方，也要去闯一闯未开垦的处女地。这样，我才会知道世界不再只是一扇好看的玻璃窗，才会看见眼前不再是一面堵心的墙，也才能够品味出日子不再只是白日里没完没了的堵车、夜晚是没完没了的电视剧，生活也不是离开手机，就倍感乏味无所事事而提不起精神来。
　　 冰雹过去二十天了，简园里这些花草蔬菜，沧桑过后，更显优雅。面对又焕发出生机的简园，我和爱人说我们不妨止心敛念，与植物相生相伴，简单地去生活。而简单不仅是一种能力，更是一种智慧。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随随便便地拥有它，它尊崇朴素、理智、从容、克制、淡定和谦卑，它是上帝赋予每个生命的能力，但不是每个生命都能把握住它。
　　 而简单，才是生命里最美的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