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小偷家族》：这不幸女人的羁绊，不过是自我欺骗

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幸福是幸运、福气、称心如意、心情舒畅这些洋溢喜悦色彩的聚合，被这类标签加持的人是幸福的。

不幸像是摔得到处都是的碎片，化作大小不一的形体，标注着这样那样的不幸，伤心、痛苦、失望、遗憾、怅然若失这些带有悲剧色彩的情绪，散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任由无常摆弄。

小说《小偷家族》里的“一大家”，不论初枝、阿治、信代、亚纪，又或未成年的祥太、树里，像是量身定制，各有的各的不幸。

本来天各一方，互不搅扰，即便擦肩而过也不相识的陌生人，却阴差阳错地走在一起，成为同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家人。

各自的不幸汇在一处，便可在眼花缭乱里窥见普遍之中的共性。原来，不幸也有迹可循。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小偷家族，是不幸之人抱团取暖的部落，纵然萍水相逢，算计、嫌隙在所难免，亦不乏感激、温馨的瞬间。

1.

有语云：心中无挂碍，人乃有所安。

无挂碍缠身，使人心安，不必瞄着路边风景左顾右盼，安然之中自有坚毅和一往无前的勇气，目之所及，俱是人间好时节。

一旦牵肠挂肚，随之而来的是畏畏缩缩、犹豫不定一改往日微不足道的咖位，摘得主场光环，心安荡然无存。自然风景纵然美妙，也只似南唐后主李煜触景生情地喟叹那般：“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浑不见吟哦风月的闲情雅致。

五岁的树里融入小偷家族、成为其中一员以后，在不存在血亲关系的家里以母亲自居的信代，仿若变了一个人，心里有了挂碍，即如她所说的羁绊。

树里就是让她萌生羁绊的源头。

因为有了羁绊，信代不再像以前那样横冲直撞，顾不得许多，稍不顺心就给招惹她的人几巴掌，而是面临裁员，面对昔日闺蜜根岸为保住工作岗位拿“被诱拐”的树里相要挟，她选择了忍让、妥协，没有据理力争，没有大打出手，用失业延长与树里相守的时光。

根岸不久前和丈夫离婚，独自抚养两个年幼的孩子，说好的抚养费丈夫只付了两个月，境况好不到哪里去。她和信代都是缺乏丈夫疼爱的苦命女人，都是母亲，都有各自的羁绊。这一点，信代感同身受，能够产生共鸣，所以不怪根岸“心狠手辣”。

在信代看来，羁绊是没有血亲关系的树里带来的，生身父母没办法选择，但自己做出的选择，才能建立更牢靠的羁绊，就像她选择了树里，由此建立的羁绊更牢固，也更长久。

信代意欲将树里抚养长大。

事实却是，建立更牢靠的羁绊的，是逃脱不掉的血亲关系。它像一条隐形的线，牵引她去经历，去感受，去做出选择，而她似乎不曾深究，道不明情由，只是把表象看作真相，深信不疑。自以为是的真理有时也许是会说谎的假象。

2.

信代的母亲是风俗店里的一名女郎，生下信代，不是她心甘情愿的，有着不得不生的被迫无奈，由衷什么的与此无缘。

信代小时候没少遭到其母虐待。这在年幼的信代心里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即便过了30年，那道心灵创伤仍稳如泰山般镌刻在她的脑海里，衍变为无法释怀的仇恨。她恨母亲。

所以在树里家的房门外听到树里父母的争吵打骂声，其中有一句“我也不是自己想把她生下来的”，信代定格在夜里寒冷的室外，神情呆滞的背后是过往经历的重现和不自觉涌起的之于母亲的仇恨。

那一夜，信代原想把阿治“诱拐”回去的树里送回亲生父母身边，从而消除不必要的麻烦，但是树里父母的争执及树里身上留下的乌青块和伤疤，驱使她紧紧抱住树里瘦小的身体，抱回了不存在血亲关系的家。

信代把树里带回家，乃一时冲动引起，冲动之中有她对过往的恨和对树里父母的报复。

树里和信代有着极其类似的经历。

刚开始，信代不忍看树里的背影，总是下意识把视线落在别的地方。

在树里的身上，信代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树里简直就是她小时候的翻版。她悉心照顾树里，让树里远离恶毒的双亲，避免受到肉体和精神上的虐待，实际是在拯救自己，通过守护树里进行自我救赎。

信代把树里看作羁绊，是因为她放不下旧日的恨，轻易走不出埋藏在内心深处的阴影，那道看不见的伤口没法愈合，一直在滴血。

表面上，信代想要给予树里母爱和温存，其实她更爱的是自己，她想抚慰的是自己那颗受伤的心。所以，与其说羁绊是树里给的，不如说是信代之于母亲的仇恨给的。

羁绊，是血亲关系在作怪。

信代的羁绊，也只对于树里而言。

先不说信代和阿治住在初枝家里，图的是把平房改建成高层住宅，二人靠租金过日子，表面上信代对初枝客客气气的，背地里的毒舌就只她和阿治知晓，比如，背后说初枝整天一副了不起的样子，还不是靠前夫的养老金过活。

祥太因偷盗受伤被送往医院后，警察来到他家，碰巧看见信代、阿治正准备逃跑，打算弃祥太于不顾，像极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羁绊同样无从谈起。

3.

不但信代有羁绊，年近八十的初枝也有血亲上的羁绊。

初枝的丈夫婚后不久就在外面有了女人，于是抛妻弃子，离开了那栋平房。

丈夫和后来的妻子生下一儿子，在丈夫的葬礼上见到后，初枝隔三岔五就去这人的家里，每次走时总要带上一个装有3万日元的信封。这钱被初枝看作赔偿金。

难道父亲欠下的情债，还要让无辜的儿子偿还？

初枝每每突然造访，故意做出让没有血亲关系的儿子讨厌的事，源自嫉妒和恨。

前夫及其家人的小小幸福是建立在让初枝变得不幸的基础上的。这一点，儿子心知肚明，所以除了讨厌，他还对初枝抱有歉意。

我母亲和父亲的事......我一直感到很抱歉。

“你没有错”是初枝对此做出的回答。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初枝觉得前夫的儿子没有错，为什么三番四次到这人家里索要赔偿，故意打扰他和家人的生活？

绕来绕去，说到底还是初枝复仇的心绪在作祟，但她没像使用遗族养老金那样动用信封里的3万日元，而是把一叠信封原封不动地私藏起来，因为她知道，这个和她没有血亲关系的儿子没有错，只是嫉妒无法让她释怀。

错的是丈夫的抛弃，是不幸引发的复仇。

因爱生恨，初枝的仇恨由爱而来，那是爱恨交织的情感。

亚纪是初枝丈夫的孙女，曾和妹妹沙香一起学小提琴。家里负担不起两个孩子学小提琴的费用，母亲便把学习的机会给了更加聪明的沙香。

这种“后来者居上”让亚纪对这个家产生了不明所以的不满。她在风俗店使用“沙香”的名字在顾客面前卖弄风情，是在复仇。

初枝和亚纪在大巴停车站偶然相遇，像是两个相似之人的邂逅，同病相怜。

初枝邀请亚纪来平房和她一起生活，既是感同身受，亦不乏复仇的意味——想让这个家也尝尝亲人被夺走的滋味。

还有一点，亚纪和初枝丈夫两人的鼻子十分相像。

“......好看，你鼻子高......”初枝凝视亚纪时这样说道。

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却包含初枝之于丈夫的怀念。她和亚纪盖一床被，不收亚纪房租和生活费，像自家人一样地对待，流露的是之于丈夫的爱。

初枝与亚纪相伴，不啻情感上的偿还与慰藉。

有时你会发现，以为过去早已结束的感情，只是藏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了。这一点，初枝已经在对前夫和她家人的嫉妒上清楚地体会到了。

初枝在平房里住了50年，周围的房屋都变成了高楼大厦，这栋平房却岿然不动，像是从一而终的贞洁烈妇，不忘初心，不改曾经模样。以前很多开发商找上门来，初枝就是不把平房拱手相让。她何以如此固执？

平房承载着她和丈夫共同生活的记忆，不单单是一栋建筑，仿佛古诗词里的意象，也是一种情感寄托，更是初枝的羁绊。

初枝将丈夫视为亲人，她对丈夫及其家人的嫉妒，俱因割舍不下的羁绊而起。

说到底，这羁绊，是一种血亲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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