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森林原创:听山


夏日的夜晚。

山村格外寂静。

没有月光,没有声响,只有头顶上的星星眨巴眨巴着眼。偶尔有一道流星从银河划过,但没有给大地带来任何声响。柔和舒适的空气中弥漫着山道里的树木和川道里的庄稼散发出的阵阵清香。

男人们安顿好了牲口,女人们收拾好了锅碗,娃娃们收住了庄前庄后奔跑的脚板,都静静地围绕着老者席地而坐。

老者不紧不慢地吸着长长的旱烟锅,忽明忽暗的火芯将他那饱经风霜的老脸映得一明一暗。按惯例,老者吸完一锅烟,算是过了瘾,就会慢条斯理地说古道今。可今夜,他已将旱烟锅吸得吱吱呀呀地响而又响,最后都稀稀拉拉没了火芯,仍不开讲。他半闭着眼,像是在用心想着什么,又像是用耳朵听着什么。
谁也不敢出声,生怕打断老者的思路。

每每劳作一天,待填饱了肚子,再收拾好内内外外的一切,山民们围着老者听一段“古今”——这可是一天中最重要的一次、也是最为惬意的一次享受啊。听完“古今”,人们带着杨家的忠烈、三国的义气、孔子的仁义、老子的大道、释伽的善心,返回自家窑洞的炕上,在冥冥飘中寻找先哲的精神世界去了。可今夜,老者仍不开讲。悟性好些的后生,轻手轻脚地从窑洞里端出一老碗早已晾好了的“燕窝窝”茶,双手像是敬神般地敬献到老者面前。

这茶是山民们自己采制的一种特殊的凉茶:将崖畔边一种没受过任污染的名叫“燕窝茶”的植物茎叶采集来,放在窑洞里阴干,再接一点从窗洞顶上燕子窝里掰捏下的一些碎沫,用温开水冲着泡开,然后放在窑垴地下晾上三天三夜,夏日里有这样一碗凉茶下了肚,那真是凉透全身,爽遍七窍,还特有精神。有人作过研究:这种被山民们称作“燕窝茶”的植物本身就是一种泻火的大草药,而燕窝的碎沫是小燕子从大自然中反复挑选后一口一口啄来的泥土,那上面浸透着燕子嘴角和舌尖的鲜血。对人而言,也是难得的大补佳品。

老者仍半闭着眼,对凉茶没作任何反应。

“爷,先喝点茶。”后生刚一张口,老者就将长烟锅来回摆动了一下说:

“别出声。”

“怎么啦?”

“山顶有动静。”

“啊?”

“山顶上,真的有动静。”老者用烟锅头朝山顶方向指着点了点。

这次,谁也不敢再出一口长气,都静心屏气地听起来。

四周仍然万籁寂静。除了自己的心在咚咚咚地响以外,再没有任何动静。

“烟呢,抽过了;茶呢,端来了。您老人家今晚到底要耍哪门子的‘马莲花’——夜这么安静,哪来的动静?”后生们有些不耐心了。

“收住自个的猴性子,伸长自个的驴耳朵——还不朝那向山顶上听?”

大伙儿又静着心听了会儿,还是什么也没有听到。

“耳朵都伸得听疼啦,也没听出个啥响动。”

“心不静啊。”老者将烟锅头轻轻地叩了叩地面说,“趴下,把耳朵贴在地面,保证听得见。”

“真的?”

“还不趴下!”老者将长烟锅在动作迟疑者的屁股上轻轻叩了叩,众人这才全都趴在地面,侧耳细听上来——

“沙啦—一—沙啦一一”

“哎呀——果真有那么一点点声音!您老是怎么听见的啊?”众生问老者。

“心要空。”

“心要空?”

“对,心要空。”

“我这心就装在这空克朗里哪——还要怎么个空法?”有后生拍着自己的胸脯继续向老者发问。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玄的!”有人表示不解。

“空是结果,悟是过程。”

“您老讲天书吗?”

“菩萨给孙猴子起名叫孙悟空,谁知道啥意思?”

“要他戒掉猴性子?”给老者端“燕窝茶”的后生答道。

“对了一半,”老者摸着后生的头说,“孙悟空没有受戒前,就像你们现在的样子——猴急猴撩的,一说就跳,一点就爆——不是跟这个争,就是跟那个打——那怎么能得到真金哪?他历经了九九八十一难,才悟到了空——空,就是放弃一切欲望与执着,明白一生一世该做什么,该放弃什么。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吃完拉,拉完吃,如果不想不悟,不就白来人世一趟了吗?”

“奥——咱们忙前忙后,给地里下种子种粮食、给粮食上肥料盼着丰收、收割粮食、打碾推磨、做饭洗锅,把五谷从上面吃进去,在肚子里消化变成屎尿,跑到茅厕从下面拉出来,存成肥料,拉到地里再种粮食,再加工、再吃饭、再造肥——这不是推磨转嘛……”端“燕窝茶”的后生有了感悟。

“城里人就不用这样推磨转了——他们只要有钱,缺啥买啥就是了!”也有后生拍着大腿,发出了不同感慨。

“对对对,不然——为啥人都挤破头往城里抢着钻哪!”有人迎合。

“城里人跟我们一模一样——我们是从锅台到茅房、从茅房到地里,再从地里到锅台;他们是从超市到厨房,从厨房到厕所——还有就是垃圾站——再到超市。能吃能喝的经过肠胃下厕所进下水道了,不能吃喝的提到垃圾站扔掉了。”

“吃的香 拉的臭……”

“争来夺去,人活着不就一口气、一碗饭、一张床,死了不就一副棺材……”

“……”

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了。

“嘘——”老者将烟锅头在地下磕了磕,做着制止的动作说:“你们要想悟空,心先得悟静。”

“玄上加玄了——刚说的悟空还没明白是咋回事,这会子又要我们悟静——怎么个悟法?”

“把自个猴里猴气的猴性子收起来,沉下心去,排除一切杂念,再听听那山上到底是啥动静——就是悟静。”老者将烟锅来回摆了摆,朝地面点了点,要人心沉下去。

大家屏息静气听了一会儿,有人似乎听出了名堂:

“那声音好像有节奏,但不知道具体位置。”

“耳朵贴地面,慢慢转一圈,就能分辨清楚。”老者指点道。

众人再次趴向地面,将耳朵贴着仍在发着阵阵热气的地表,像圆规画图一样地慢慢静听了一个圈。

“动静是从山顶上传下来的。”有的这样说道。

“不,这会子已经到了半山腰。”也有的这样更正。

“爷,您怎么这么神,我们趴在地下都没辨出个子丑寅卯,你一口就咬定山顶上有动静?”

“少给我灌米汤。再细细听——那动静是什么?”老者又命令道。

大伙儿再次像圆规画圆一般地趴在地下,沿着耳朵和用手支撑起来的中心点,又慢慢地听着画了一个圈,纷纷发表高见:

“像是驴在走动。”

“像是狗。”

“像是野狐子(狐狸)……”

“是人!”老者十分肯定地说。

“是人?这会子啦,山顶上哪来的人呢?”大伙儿表示怀疑。

“别吭声。现在不用趴在地下,就能听清人走路的脚步声。”

“沙啦一一沙啦—”

现在的声音大伙儿都能听得见了。

“噢,果真是人走路的脚步声。”

“那你们再听听:是几个人的脚步声?”老者像平时讲故事一般继续吊着众人的胃口。

有的静坐着伸长了耳朵,也有的重新趴向了地面。

“两个。”

“三个。

“四个。”

“别争啦,轻声点。这会子,已经下到山腰来了——再听听,一定能听清到底是几个人!”老者又道。

大伙儿又听了一会儿,大多数人说道:“真的,像是三四个。”

“三四个什么?”老者又问。

“三四个人呗!”有人不假思索地说。

“听清了再说——不要说是风就是雨的——猴性子又发作了。”老者在训诫。

“沙啦一一沙啦一一”

声音越来越近。

大伙儿这时不用再多听就异口同声地说:“三个人。”

悟性好的那个后生说:“一个大人,拉着两个小孩。”

老者再次摆动着旱烟锅对后生说:“你比别人强些,但也不全对。”

“爷,那您说说看——”

“一个人,领着两只狗。”老者十分肯定地点了点烟锅头。

“啊一?”众人再次一阵嘘叹。

“谁不信,谁就跟我打赌:谁要是赢啦,这老碗燕窝窝茶就归谁喝;谁要是输啦,就回家里去给我装一锅子烟来。”

“沙啦一一沙啦一一”

那声音越来越近。

待大伙儿定眼看清时,一片哗然——

一个长着满脸胡子的男人,手里牵着两只猴!

攸地,山村一片沸腾——

耍猴的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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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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