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破孩们打败爷爷的愿望

爷爷的毛笔字很漂亮，奶奶对此很骄傲，至今都还会用少女般梦幻的星星眼儿来回忆。那时候过年，都是他大笔一挥，门上便添出艳艳的红，国泰民安积善之家一类的吉祥话儿。

他一写完，我们几个小辈一拥而上，开始抢笔。抢到的，认认真真写，又写不出他的水准，不多时便垂头丧气。没抢到的，本来还在愤愤，忽见机会，赶紧凑上来，又是另一番鬼画符。

他从不教我们，只成天忙活在折腾钓具和去哪一段河流垂钓之中。偶尔喝杯小酒，兴致一来，示范一两个字，我们当然写不出效果，就遭到鄙视“写得撇（丑）”。一腔热情的我们，被这头凉水浇得郁闷之极。

也许正是这种“求而不得”的心理，导致我们这一群小破孩都对这管笔非常感兴趣，在初写硬笔后写毛笔的日子里，自愿自觉，从不嫌枯燥。

尤其是写毛笔，自觉有点小进步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总会回放爷爷当年写春联的姿势、速度，对照检查。有一回偶尔提到这事，当年小破孩中的另两只，也连连称是，相视大笑，称自己当年的目标只有一个——打败爷爷。

02 写啊写的那些日子

我是在上中师时开始学写毛笔字的。柳公权的玄秘塔，每周一节，学了一年。老师拿一支大号京抓蘸了水，在黑板上一个笔画一个笔画地示范。耐心细致的引导，轻言细语的鼓励，我开始逐一弄明白以前爷爷说的那些~~逆锋起笔顿拉提按收是怎么回事。

我大概是属于很容易痴迷的人，在学校里尚有各种课程安排需要应付，一放寒暑假就完全废寝忘食。工作初始，写得不连贯，偶尔想起了写写。浑浑噩噩几年，觉得自己需要自律一下下了，又开始像学生一样看书、写字。当时《玄秘塔》意外失踪，手上只有一本《九成宫》，就天天临天天写。

自己一个人写，也不知道是否有长进，内心一直交织在“和自己比好像有提高”和“看帖还差得远”的兴奋与挫败中，更是灭了一切“什么三五年要达到什么水准”的企图心。最大的感受是，毛笔在纸上划拉那种微妙的瞬间，似乎心里也有一张小小纸，笔尖在这里噌地来一下。

那时的字基本写拳头大小。某天翻到《灵飞经》，曾用来做过一段时间钢笔字帖，猛然觉得好美，一种想要把字写到指甲盖大小的愿望席卷，开始转战小楷。小字需要更细致精微的感知，似乎给自己重新换了个老师，整个气息开始转变。

于是各种抄书。初时抄《论语》《老子》《庄子》《孙子兵法》，觉得字多手速慢，再抄完一部《楞严经》后，觉得之前的抄写体量都是小儿科。大体量抄写的好处是手速起来了，但手速起来后的另一面是“滑”，形成习气。

矫正习气，无他，必须回到帖子，老老实实一笔一画也不能偷懒地临帖。临与写交叉而行，每一个时间段，都会有这一个时间段的跨越、纠结、习气。而所有的一切，都是一种和自己对话的、较劲的、真实的、永无止境的存在。

03 甜蜜痛苦兼有的日常

写字对我来说，是一种日常，并没有上升到书法的高度。它填充工作和生活的间隙，在工作后，看书后，喝几口茶后，和家人聊天后……随便的一个空隙，纸一摊开，就开始写。

甚至很多时候，它是一种游戏。比如写的时候，孩子跑过来塞一块糖，或者放个玩具在书桌上陪着，或者给她折的虎头上添个“王”字，或者记下朋友间的一段有趣的对话，或者请小朋友在这段对话上画个鬼脸......这些可爱的日常，让写字并不严肃，而成为一些温馨的瞬间。

我也希望能写到气韵生动，有法如无法，但水平不够，写得更不够。像赵孟頫这样的大家，每天要写一万字以上。我自己试过，最高的记录是七千字左右，所以不得不佩服赵大人，这是一种怎样的手速，而这样的手速又需要怎样的刻苦才能达到！

记不得是谁说过，中国艺术是一件很好玩儿的事情，既要想，又不能想，是一种介于主观与客观之间的很特别的文化传统。就拿写字来说，写的时候，不能多想，要投入，但是又必须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写。就像一个人分裂为两个，你写的时候，另一个你在旁边站着看你写。

我经常在写的时候，总感到旁边的另一个我目光炯炯，逼视鄙视兼而有之，难免多想，一多想下笔就跑调，所以造废能力非常强，所以写不能停，所以，又苦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