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起一支毛笔，和自己战斗

道理是懂的，困难是在的，热爱是有的。所以写得很挫败，所以写得有意思。

01

今天说说写字。

写字这件事，是我为数不多的爱好中对待得挺认真的一件。总的来说，失败比较多，弯路走得比较多，废纸造得比较多，满意的作品无，伤悲多余欢喜。好在心态极佳，不以恭维安慰为喜，也不以资质巨差而悲，事实上，只要脸皮一厚，便什么事没有。

就比如昨晚，小朋友在一旁读秦观的《行香子》，那“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的田园和乐景象，一时令我墨心蠢蠢，准备笔墨一笺与她相和。

挥洒，自如，一气呵成，想是这么想的。然而一提笔，就不是这么回事。心里隐隐有种慎重的态度出来了。并不是说慎重不好，而是这心思一起，笔意就凝滞呆傻做作了，往往写一两行，手感才会出来。所以，失败无可避免，造废一张。

这样的失败已经习以为常，坦然自若另起一张，重来一遍，方觉得满意了些。先前造废那张尚有一溜儿完好，切下来——案头有很多这样写废的纸，裁去写废的部分剩下大小不一的纸头，它们顺理成章地结成了小伙伴团体。

每每看到一句精彩的话，或者一个喜欢的词汇，随手拿起一张写下来，这时候的手感往往极好。无关紧要的纸头，兴之所至的内容，心下是完全放松的，就算写废，反正本来也是废纸一溜儿，却无意中超常发挥，放在案头，偷偷得意好几天。

但是，假如面对一张精美的、贵的、好的纸，一幅即将经我之手产生的所谓“作品”，心里就不太平了，越想写好越写不好，越怕造废越造废，简直一副小家子气。虽然心里门儿清一端一紧张对写字来说是最坏之事，依然丢盔弃甲地认怂。

02

很多年里，我一直就在这样的怂人怂事中......修炼怂仙，郁结万分。

也许是老天不忍我终日惆怅，有一天，读到一位书法家的札记，他说临《兰亭》，简直就是“狼狈地抄完《兰亭》，指僵腕硬，也没有达到往日的书写水平……”哇噢，原来名家也如此，何况我呢？瞬间释然。

多年临《兰亭》，不得法而奇丑，我常常很悲愤，内心交锋，又散不出去，一直深感自己肝气郁结。这则短文简直是黑暗中的一道曙光，心想：若早年读到就好了，早读早疏肝！

然后，把这位书家的所有书全部追完，那些郁闷的心路，如出一辙，只差高兴得没飞起。

然后，把练习纸全部换成装订好的册页，不管写漏、写错、写得再丑，也不撕，不涂，强迫自己写下去。居然偶尔也觉得，写时不咋滴，过几天再看，还挺可爱。

再然后，就是现在，心上无包袱，脸皮厚成锅底——写得丑就丑吧，水平问题，一时半会不可能突飞猛进，勇敢接受自己的平凡！

最后发现，原来，在基本技法解决之后，更重要的是解决心理上的问题，心下一横，笔下也就不那么怯生生了。

03

欧阳修说：“作字要熟，熟则神气完实而有余”。熟，是一种落笔的自信。这种自信明明白白地揣在心底，提起笔来自然游刃有余，从容不迫中形成一种落落大方的气质。

我们读帖，会发现很多帖并不是字字完美，一样有败笔，甚至有些字还丑丑的，但是合起来就好看，好看在哪儿？那是一种贯穿内里的势，势让它呈现出自信的气质。

气质最美最动人，也就是“神气完实而有余”了。

我们有幸生在印刷品丰饶的现代，海量的帖和各类书论，给了今人学字极大的便利，让我们可以直接跨越千年，和古人面对面。

然而，写字是个扎扎实实靠手完成的活儿，即使书法理论读得再精深通透，手上功夫也讨不到任何便宜。每一个台阶，每一座山峰，甚至每一个跟头，都要一一踩过、攀过，甚至摔过，才有可能收获那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到来的顿悟。

帖不说话，但每一笔又那么明明白白地亮在那里，形在直白地说，神在含蓄地说，让人自己去揣摩，去领悟。

一开始，我们往往会陷入形的执着中，总想把每一个字都写得美，于是，每个字都在争先恐后地凸显自己的美，用力过猛的结果就是看上去字字都美却全篇不美。

形只是模仿技术的呈现，更多的是要体会行笔的节奏、呼吸中流泻出来的韵致和精神，这种感触是很微妙的，一旦体会到，此帖便真真是多情似故人，让人越临越欢喜，越写越投入。

写久便自然写熟，写熟了便自然带有自己的节奏和书写习惯，这时习气就出来了。要想好好地写字，就必然要和习气做斗争。

不要怕眼高手低，眼高手低才是好事。眼高，手才有可能跟进。眼低，再好的技法也没用。这里的眼，是内心，只有内心的境界提升了，笔下才会有丰富的流淌。

古人非常强调读书的供养与做人的修养，这才是形成千古名帖的气质风神背后的东西。不读书，不涵养，字就会走到工艺化的路子上。

很多人觉得自己够努力了，笔法章法都很不错，但是人家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缺的那个是书卷气——字有诗书气自华。

04

在不同的阶段，我们对书写会有不同的理解和领悟。

在没有进入下一个阶段前，我们可能理解不了或欣赏不了某一种好，而在进入新阶段后，我们也不会觉得以前幼稚。所有的前因都是为后果做准备，所有的结果都建立在一步步的书写和领悟之中，没有任何捷径可言。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斗，一个人的战斗，一个人与无数微妙的战斗，极其痛苦，永无止境。

明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也知道该如何去修正，但手上功夫不是三两天就可以升级的，唯“寂寞”两字，重复，重复，再重复，千万次的重复才可能迎来下一个顿悟......

只有寂寞地写，耐心等待量变到质变的水到渠成。

也因此，一横一竖地写，一撇一捺地养，写到放下所有功利的想法，养成郑重以待、甘苦为常的心，懂得无论有过多少膨胀和疯长的欲望，万物终将回到本源：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耕耘，收获，是最简单的自然循环，也是最踏实富足的自然循环。大道至简，仅此而已。

道理是懂的，困难是在的，热爱是有的。所以写得很挫败，所以写得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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