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世界只剩老人

退潮之中。

一

三年前，日本山口组去北海道乡下谈判，小路上遇红绿灯，黑社会大佬们刹车，规矩等候。

虽然后备箱里还塞着刀具，但他们皆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讨论话题也从江湖恩怨，变成老年养生。

在组织会刊《山口组新报》上，有人写诗自嘲：

“比泄露情报更严重的，是漏尿。”

会刊每年发行三次，这些年主要刊登围棋、将棋内容，以及帮会老大的钓鱼日记。

日本《产经新闻》披露，40%黑帮成员已年过五十，山口组和神户山组的老大，一位80岁，一位79岁。

记者认真写道：大佬迟暮，比工薪一族还惨。

迟暮的又何止大佬，整个日本都像河流下游的鹅卵石，在激流中磨平棱角。

开出租车的是白手套老人，宾馆提行李的是黑西服老人，乡间耕地的依旧是戴草帽老人。

东京大阪尚有年轻人气息，而许多城镇入夜无灯，整个城市悄然无声。

711便利店数据显示，1989年，20岁以下顾客还占62%，而2017年已不足20%。

街边售货机配有手杖架，汽车方向盘装有心脏停跳感应器，每年卖出的失禁用品都超过婴儿尿布，大批小学被改成水族馆和咖啡厅。

20年间，整个日本消失了1000万劳动力人口，相当于抹去一个东京。

一个国家，65岁以上人口超总人口7%，便意味着其进入老龄化社会。去年，日本这一比重是28.7%。每三个日本人，就有一个是65岁以上老人。

2019年，日本六分之一交通事故，肇事者是75岁以上的老人。他们驶过老去的银座和新宿，浮沉于时代的潮汐。

那些路边的大厦，其实已从内部空旷。2019年，日本有13.6%房屋处于空置，平均每7套房，便有一套无人居住。

一些旧屋拆迁时，常能发现过世老人秘密藏起的现金。2018年，东京政府通过这种方式获得5.6亿日元。

时间的风沙掠过日本，寂寥之地越来越多。

日本南端的四国岛，有个叫名顷的山村，那里最后一批新生儿，出生在20年前。

而今，村内只剩20多人，没有商店，没有车站，小学8年前便已关闭。

2019年，村里的老人绫野，出于怀念，做了40多个手工人偶，摆在荒凉的学校内。

那是一个秋天的周日，人偶们复现了当年的运动会，师生们在赛跑、扔球和荡秋千。

此后，人偶越做越多，摆在村内，模仿曾经的居民，模仿那些抽烟的工人，等公交的乘客以及摇栗子的孩子。

他们凝固在时间之中，耳边只有空旷的风。

二

风化的不止日本，风化的是整个世界，而且最近十年，风化速度越来越快。

在欧洲，丹麦平均年龄50岁，瑞典51岁，芬兰52岁。

十年前，摄影师到斯德哥尔摩郊区，拍摄老人独居生活。

照片中尽是多年未挪的摆设，落满灰尘的餐具，以及用胶带贴补的玻璃窗。玻璃窗外是无边大雪。

前年，芬兰宣布全民医保破产，理由是老人过多，国家已难承其负。

整个欧洲进入垂暮之年。意大利国民平均年龄45岁，每个年轻人要为1.7名老人退休金买单。

七年前开始，米兰禁止午夜售酒，防止年轻人聚会，因为老人们看不惯。

西班牙衰老得更早。2004年，西班牙从伊拉克撤军，理由是老龄化严重，年轻兵源紧张。

斗牛士在巴塞罗那艳阳下瞌睡。报纸上说，西班牙任何新闻，原因最后都能归于老龄化。

美洲大陆同样在暮色之中。至今，美国仍有1/4人使用老年手机，拒绝接受移动互联网。

退潮汹涌，学者称，过去二十年，经济发展越快的国家，越早步入老龄化。

疫情前后，被数次聚焦的东北小城鹤岗，成为浪潮中的样本。

鹤岗城中的水泥小楼，房价已低至每平500元。楼前雪街空旷，偶有菜摊，卖菜和买菜的，都是老年人。

有鹤岗网友在贴吧留言：

坐公交车有座位也不能坐，因为一车长辈，只有我一个年轻人。

相邻不远的大庆，环卫工人平均年龄已达58岁，网友称，大庆下属乡镇中，网吧已在城内消失，药店倒是越来越多。

年前，深陷疫情的吉林通化，疫情源自一场老年养生培训。老人们聚集于招牌破旧的养生馆，因能领大米和鸡蛋。

东三省已感受到风雪之寒，而在知乎上，“什么时候你感受到了中国的人口老龄化”问题下，回答来自天南海北。

有甘肃网友称，家乡公园广场内，锻炼身体老人越来越多，已成绝对主流；城中连锁药店不断增多，已和小超市数量等同。

2019年末，中国60岁以上人口2.53亿，占总人口18.1%，超过俄罗斯和菲律宾人口总和。

而在世界范围内，世卫报告显示，去年，世界65岁以上老人数量，已超5岁以下幼童。30年内，世界90%以上国家，都将进入老龄化社会。

人类正经历文明史上前所未有的老龄化浪潮，前无古人，无例可循。

在文明的前端，平均寿命不足40岁的埃及人，在巨大金字塔下呼唤生命之潮，而五千年后，退潮成灾。

去年夏天，华盛顿大学卫生评估研究所，在《柳叶刀》发布报告：世界从此进入人口自然衰减，日本、韩国、泰国等23个国家人口将减半。

所长穆雷说，这将引发巨大的社会转变：

这令我担心，因为我有一个八岁的女儿，而我不知道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样。

三

上世纪六十年代，美国东部一小城谷仓内，生物学家进行了一场著名实验，命名“25号宇宙”。

谷仓内设置了一个老鼠的天堂，4只老鼠可获得无限食物与水，不受威胁地自由成长。

然而，老鼠数量在超过2200只后迅速衰减，暴乱战争不断发生。

最终，公鼠只愿打理漂亮毛发，母鼠无心求偶生育，族群衰老减员，在600天内走向毁灭。

生物学家推测称，这或许是拥挤空间中，一个族群的宿命。

实验设计并不严谨的“25号宇宙”在当年迅速走红，被诸多文学作品引用，那时的人们，对人口爆炸满心恐惧。

六十年后，地球人口果然暴增至78亿，然而拥挤的恐慌却被衰老的忧虑替代。退潮比涨潮更为残酷。

老龄化开始引发人口的逆增长。2020年，韩国、中国香港、中国台湾首次出现人口负增长，其中韩国首尔人口跌回1988年水平。

俄罗斯人口则在15年来首次下降，减少了15.8万，普京说：俄罗斯的命运和前景取决于我们有多少人。

去年年底，社科院副院长蔡昉受访时称，中国可能迎来人口峰值和负增长转折点，时间节点在2025年。

老龄化和负增长的根源在于低生育潮，近年，低生育潮席卷年轻一代，而疫情令形势更为严峻。

2020年，日本全年出生人口仅84.8万，是1899年有统计以来最低值。

风急雪冷，人类开始逆向而行。

年轻一代不愿生育，源自对未来的不确定，而人类历史上，每一次挣脱低生育潮，都靠科技的史诗级跃迁。

百年来，我们亲历了电气化、航天科技和互联网，也一次次甩开低潮内卷，开启黄金未来。

4年前，霍金远程参加腾讯科技大会。视频中，他孤零零坐在轮椅上，背景是浩瀚宇宙。

他已发现世界苍老的风险，他认为新故事在星空之中：

今日的地球就如大航海前的欧洲，我们向太空的拓展，这将决定我们是否还有未来。

去年夏天，多个探测器飞离衰老的世界，飞向遥远的火星。今年开年，毅力号已空降火星，倾听火星万古的长风。

新年，马斯克语音聊天时，泄露了远征火星时间表，启程之年设在2026年。

衰老的世界半信半疑，但仰光星空时，多了一个希望。

那个希望，也是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