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为啥不种地瓜了?

地瓜,在相当多的年月里是我们家的主食。烀(hū)一锅地瓜或蒸一笼地瓜,全家人能吃上好几天。第一顿最好吃,新出锅的地瓜,甜的甜,面的面,一锅之中一般会有几块很软的,掰开,糖稀一般,最宜老人的牙口;锅边上帖的烀达子(玉米饼)金黄金黄的,靠锅的那一面还烙出一层黄嘎渣,焦香。但烀地瓜也好,蒸地瓜也好,要是馏过几顿后,就发硬了,皮儿也不好剥了,都不愿意吃了。

儿时我较瘦,我娘就叫我多吃地瓜,说:“你看那谁谁谁,地瓜一下来就胖了。”可能地瓜含糖量高吧,吃地瓜确实也能吃胖,那叫“地瓜膘儿”。

但我觉得最好吃的不是烀地瓜,也不是蒸地瓜,而是烤地瓜。

台湾美食家逯耀东在他的《寒夜客来》一书中说,他有一次看到一个卖烤地瓜的货车,自己就联想烤地瓜的情形:“一群孩子聚在田地里,围着一个用泥巴堆砌成的灶,灶里吐着熊熊的火苗,红色的火苗映在孩子们兴奋期待的脸上……这幅图画仿佛在哪里见过的,又使我回忆起金色的童年。”其实,在我们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我们常常就是那画中的人物。

秋后,玉米、地瓜成熟了,生产队里要派人看坡。而在那时的我们看来,看坡是最诱人的差事。且不说可以在田野的窝棚里睡觉、在满天的星光下背靠背聊天多么惬意,想一想看坡时可以在野外点火烤地瓜,就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

野外点火玩儿,本就是男孩子最热衷的事,更何况此事又得到了队长的默许,还能挣工分。那时生产队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看坡的人可以烤棒子、地瓜什么的吃。所以,看坡这活儿,我们最喜欢干。

得到队长的派工后,几个小伙伴互相吆喝着拿上火柴,背上铺盖卷儿就跑向庄稼地,到窝棚里放下铺盖,仪式般地巡视一遍庄稼地,等太阳西斜时,就去玉米地里掰嫩棒子,去豆地里拔豆荚饱满的黄豆棵子,再到鼓裂的地瓜垄上扒出几个地瓜,然后在地上掏出个洞,架上两根鲜树枝(鲜的不容易很快烧断),捡来干草干柴,点火烧将起来。黄豆荚和嫩棒子直接架到鲜树枝上烧,等下面有了落火后,把地瓜埋到里面。黄豆最好熟,其次是棒子,最难熟的是地瓜。所以,一般是先吃黄豆再啃棒子,然后等着地瓜慢慢在落火里焖熟。熟透的地瓜扒出来,吹去灰土,剥开皮儿,金黄的瓜瓤冒着热气,呲着牙啃一口,喷香。吃完以后,对视一下,每个人嘴上都跟灰老鼠一般,不免互相指着对方大笑。

刨地瓜的时节,一般是深秋。要先割去满地的地瓜蔓子,再用头(jué)刨出来。堆成堆的地瓜,按人头分到各家去。

鲜地瓜不容易保存。运回家、堆满院子后,得赶紧切片晒成地瓜干。

传统的切片工具是地瓜刀。地瓜刀是两头各有一个向下的弯钩、单边有刃的铁刀,用时,将铁刀的弯钩向下砸入一块平整的木板,刀与木板之间留有一个缝隙,那个缝隙就是切出来的地瓜干的厚度。找一根木棒,削平一面,将这面朝向刀刃,一头用粗钉子固定在铁刀内侧、左端,以钉子为轴,可以前后推动。切地瓜时,人骑在木板上,把地瓜放在木棒与铁刀之间,左手在上面轻按地瓜,右手向前推动木棒,地瓜下部就被切成了片状。再回拉木棒,将地瓜重新归位,前推木棒,再切另一片,不断如此操作,地瓜就都被切成了片。但这种手推刀有个缺点,在快速操作时,一旦两手不协调,很容易切伤左手指。

上面说的这种地瓜刀叫推刀子,属比较传统的一种,效率也低。当时还出现过一种可以拧着转的铁制地瓜刀,工作效率比推刀子要高出很多。这种地瓜刀由两个铁盘相对组装而成,一个盘上有半个喇叭形的敞口,另一个盘的外侧装拧把儿,内侧焊有刀片。两个铁盘不是与地面垂直,而是略为倾斜。用时,左手把地瓜扔进敞口,右手转动拧把儿,这时地瓜片就会从下面“刷刷”地落下。当然也可以一人往里扔地瓜一人拧刀,这样干得更快。铁制地瓜刀虽然切得快,但切出的地瓜片没有推刀子切出的整装。

刨地瓜是在白天,切地瓜常在晚上。深秋的夜晚,煤油灯下,家家户户都会传出“咔哧咔哧”切地瓜的声音。在能干的人家,这种声音会一直持续到深夜。

这段日子,家家天井里、大门外都立有拴了铁丝、麻绳的旧檩条或杠子、棍子,那是为了晒地瓜干用。地瓜刀切好的地瓜片,要再从中间切一刀,但要保证一头不完全切断,为的是可以切口向下挂在铁丝和麻绳上晾晒。

那些中间没有切口的地瓜片,就用簸箕扬到房顶晒。

地瓜片晒干后,就成了地瓜干。地瓜干可以跟玉米面一起煮粥吃,也可以磨成面粉蒸窝头。煮的地瓜干比较面,但地瓜面窝头啃起来感觉比较死,粘牙,且呈猪肝色,黑不溜秋的,不怎么提胃口。

若是在晒地瓜干时遇到了雨,地瓜干就发黑,煮出来会发苦,味道很不好。

切的地瓜片太多、没有地方晒时,村里人也常常把村边的闲地平整一下,直接把地瓜片摆到地里晒。这样会产生一大隐患:鲜地瓜片很容易粘上土,土里的蛔虫卵也容易附着在地瓜干上,人吃地瓜干后虫卵就进入了人体,并寄生在体内。蛔虫在肠道长大后乱钻,孩子就很容易肚子疼。那时,农村孩子每年都要吃一到两次药打蛔虫。

地瓜蒸熟后再切片晒成的地瓜干,是孩子们不可多得的点心。熟地瓜干放久了,表面会出现一层白霜,跟杮饼上的白霜一样,那是地瓜干里面渗出来的薯糖。出现白霜的地瓜干,吃起来更甜,也很筋道。

上世纪70年代,农村种地瓜特别多,晒的地瓜干也多,邻村就建起了小厂子生产地瓜干酒。这种酒属于低档酒,很便宜,才几毛钱一斤,普通老百姓都能喝得起。

地瓜分为春瓜和麦瓜两种。春瓜是春天气温上升后栽下的秧子长成的,一般中秋节前后刨出。因为生长期长,地瓜的肉质密实,生吃起来比较艮(gěn),但产量高。麦瓜是割小麦以后栽下的秧子长成的,下霜前刨,因为生长期短,产量就低,但是瓜肉细软,比春瓜要甜。

春瓜多是晒成地瓜干,麦瓜可以储存起来过冬。

秋后,家家都在院子里挖一个地瓜井。地瓜井的井筒为圆形,垂直向下挖好几米深,然后再在两边各挖一个大洞。洞底铺上沙子,然后把地瓜存到里面。一个地瓜井存千把斤地瓜很轻松。

往地瓜井里存地瓜、从地瓜井里取地瓜这两件事,一般由大人和小孩子配合完成。存地瓜时,大人在绳子的一头拴个结实的提篮,叫小孩站到提篮里,大人站在井上拽着绳子一点点放下去,把小孩送到井底,再把一提篮一提篮的地瓜送到井下,由小孩子把地瓜拾入地洞。取地瓜时,也是这么把小孩送到井底,小孩拾满一提篮地瓜后,井上的大人把地瓜提上来,再把小孩拔上来。

地瓜井里暖和,地瓜存在里面不容易坏。地瓜井只要不塌,能连着用好几年。

但地瓜炕就不一样,得一年一刨。

地瓜炕是冬天存地瓜种的地方(地瓜种是指选出的好地瓜)。地瓜喜温怕冻,冬天必须让它们上炕避寒。地瓜炕多建在背风处的空地上,中间挖一道一米左右宽的深沟,沟两侧各挖几个方坑,坑内用砖铺上回还的烟道,烟道末端垒一个烟囱。坑底用土垫平,再铺上沙子,沙子上一层层地摆上选好的地瓜种,地瓜种上盖上塑料薄膜、柴草、苫子,这就是地瓜炕。在沟底向两边挖出几个炉洞,炉洞与烟道相连。天冷起来时,在炉洞内烧煤,烟火在烟道里回还,地瓜炕里就比较暖和,地瓜冻不坏。

春天,炕里的地瓜上就慢慢冒出地瓜秧子,等地温升起来后,炕里的秧子也长高了,队里就安排妇女们去地瓜炕上提秧子。她们就在地瓜炕上担上一条条木板,人踩上去,弯下身子拔下面的地瓜秧子。

地瓜秧子成担挑到田野里,开始插种。此时地里已用头挑起一道道的地瓜垄,地瓜垄上用小抓子刨出一个个的地瓜埯(ǎn)。埯内倒入水,等水渗下去后,再把秧苗一根根摁入泥中。摁时,要在秧子的根部打个弯儿,为的是叫地瓜更容易生根。这时种的地瓜叫春瓜。

割麦子后,天也热了,春瓜的蔓子已经长得老长,这时,就可以剪下春瓜蔓子再种麦瓜。剪时,每截蔓子要留四五个叶,往埯里栽时,要将蔓子靠根部的一头插入泥中,插时,下部打个弯儿,每一截要保证留三个叶在土里。这时种的地瓜叫麦瓜。

我第一次在生产队里插麦瓜蔓子时,不知道要把靠根部的那头插泥里,好多都是插的靠稍儿的那头,结果叫队长看到后扎扎实实地嘲笑了一番。我当时心想:“你们也没告诉我哪头朝上哪头朝下,还笑话我?”

与南方人相比,北方人育地瓜秧子太费周折。有一天我读

古清生《美食最乡思》一书,发现他们江南人育秧可真是太省事了。他说:“樟木溪人留蕃薯种,是把带藤的蕃薯扎一起悬在灶间屋梁上……到春时,蕃薯的颈部猛丁生出新芽……把蕃薯种取下来,种在一块肥沃的地里,施草木灰,几声春雨滋润,长出一簇簇苗……”我们北方人烧火烧炕费心费力地把地瓜伺候一冬天,人家南方人只消把地瓜种直接挂到房梁上即成,省了多少力气。这是上天送给江南人的气候之利,北方人是无福享受的。

地瓜别名很多,有番薯、甘薯、朱薯、山芋、甜薯、红薯、红苕等。这种作物原产热带美洲(所以至今仍是怕冻,不耐寒)。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前,墨西哥的土筑人已经栽培了很久。后来西班牙人把它从墨西哥带到吕宋(菲律宾)。菲律宾当时是西班牙的殖民地,地瓜被西班牙人视为奇货,禁止运到境外。明朝万历年间,在吕宋做生意的一位福建人“取薯藤绞入汲水绳中”,并在绳面涂抹污泥,于1593年初夏躲过关卡的检查,冒险将瓜藤引入福建,并种植成功。因此物来自域外,当地人便称之为“番薯”。明人徐光启的《农政全书》曾录及此事。

据逯耀东考证,番薯传入中国的途径除了经菲律宾这条外,还有另外两条:一条是经印度、缅甸传入云南,再由云南传入内地。一条是经文莱传入。不管怎么说,中国的番薯大约就是从东南亚或南亚传进来的。

俗话说:“万斤地瓜千斤粮。”一亩地里,春秋两季打的粮食不过千斤,但要是种地瓜,亩产就能上万斤。鲜地瓜及地瓜干,对灾年度粮荒是最顶用的。

事实上,番薯被引入中国后,也很快成为救荒的好作物。《农政全书》的作者徐光启生活的17世纪初,江南发生严重水患,出现饥民。他得知福建等地种植的番薯产量大,就把这种作物引种到他老家上海,挽救了很多饥民的性命。此后番薯被传入江苏。康熙初年又被引种到浙江,继而推广到河南、河北、山东等地。这么说来,我老家广饶可能在清代康熙年间就开始种地瓜了。

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对地瓜的评价比较高,说它可以“补虚气、益气力、强肾阴、功同薯蓣”(薯蓣即山药)。地瓜1593年被引入福建,李时珍就是在这一年去世。《本草纲目》是在李时珍去世后的三年(即1596年)在金陵(今南京)刊行。这么说,李时珍在地瓜刚一进入中国,就注意到了这种作物,并研究了它的药用,及时增录于自己连续修改了10年的《本草纲目》中。

但我奇怪的是,比李时珍小69岁的宋应星却没有关注地瓜。他的《天工开物》成书于1636年,比《本草纲目》晚了40年,按宋应星“贵五谷而贱金玉”的著作倾向来说,他很该说说地瓜的事,但他书中写粮食的“乃粒”一章,只是论及了稻、麦、黍、稷、粱、粟、麻、菽,并未提及地瓜,说明他还没有重视地瓜在粮食中的地位。《天工开物》是一部介绍农业和手工业生产技术的书,产量这么高的农作物——地瓜的种植技术,他很该在里面介绍一下的。

清人袁枚的《随园食单》中也没提到地瓜。但我看到他在“杂素菜单”和“点心单”里多次提到了芋头。跟芋头有关的篇目就有《芋》《芋煨白菜》《芋粉团》三个。按说,地瓜跟芋头都是差不多的食材。如果做点心的话,可能地瓜更胜芋头一筹,因为前者更香甜。《随园食单》少了地瓜这种食材,说明在乾隆年间,南京一带还未将此物列入菜蔬或点心行列。总体说来,袁枚的食单有贵族化倾向,他偏爱海鲜、江鲜、牲畜肉、禽肉等,对平民化的食材好像不大重视。

如今,我老家已经多年不种地瓜了。下一代孩子,有的根本没见过地瓜在地里的样子。我女儿上高中时,有一天我带她到田野里玩儿,走到一片地瓜地边我故意停住脚,指着满地的地瓜蔓子问她:“你看这是啥?”她瞅了半天,犹犹豫豫地说:“可能是一种豆吧。”我说:“你扒开土看看。”她向下一扒,扒出了两个大地瓜,把自己乐得不行。

前几天我出去买鸡蛋,三块四一斤。买了些地瓜,三块五一斤。又买了些质量好一点的黄瓤地瓜,五块一斤。真是翻了天了,地瓜都比鸡蛋贵了。既然如此,那老家的人为啥如今都不种地瓜了呢?


老家为啥不种地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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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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