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地是女的

我最欣赏《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中，林黛玉用的那个“化”字：三月的一天，贾宝玉把落在身上的桃花瓣抖到水里，黛玉见了就说，不如把花扫起来，装在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黛玉虽生于富家、长于侯门，不事稼穑，但她无疑对土地有深深的了解，不然，怎会把土地的神奇功能用一个“化”字说得淋漓尽致。

土地是有胃的，是会消化的，而且是大胃，而且这大胃消化功能强大。

每年，我都要向我的菜地里施大量的肥料，包括鸡粪、猪粪、羊粪、牛粪、鸽子粪、鹌鹑粪、香油渣子，另外还往地里埋长成的所有菜的老叶、茎杆、菜根。

油菜、生菜、白菜、萝卜、苋菜、莴苣、菠菜、油麦菜的老叶，我都择下来当场用剪刀细细地剪碎后扬到地里，当然我也往地里扔随手拔掉的杂草。

蒜茎、丝瓜藤、南瓜藤、冬瓜藤、豆角藤、芸豆藤、黄瓜藤、苦瓜藤，我都在拔园后铲碎埋到地里。

葱根、蒜根、白菜疙瘩、莴苣根我也铲碎后埋进去。

夏日里，所有烂掉的黄瓜、南瓜、苦瓜、冬瓜、萝卜、辣椒，我也把它们翻到地里。

我租来的这块地不过三十平方米，十一年来，我施过的肥料少说也有几千斤，我埋过的蔬菜茎、叶、藤、果、皮也得过千斤了，但这么多年过去，这地既没变高也没变厚，我也没看到地里剩有任何上述残留物。我施进去那么多肥料，埋过那么多植物残体，但黄土还是那么干干净净，细腻暄腾，颜色未改，味道未改，一切看上去都没变。

我小院中的菜地，我往里倒或埋的东西种类更多。除了菜叶、菜茎、菜根、菜藤，我还往里倒淘米水、涮奶碗的水、刷粥锅的水、煮肉前冒血沫的水、沤的香油渣子水，以及猪皮猪油、鱼肚鱼肠、馊了的米饭、过期的小米大米、过期的粉皮粉条和面条、发霉的黄豆，另外还有我站在菜地边上啃黄瓜时剩下的黄瓜把儿，吃西红柿时剩下的西红柿蒂，吃苹果、梨前削下的苹果皮、梨皮，吃花生、葵花时剥出的花生皮、葵花籽皮，甚至还有吃栗子、核桃时剥下的栗子皮、核桃皮，以及做饭前削下的莴苣皮、山药皮、地瓜皮。

夏天时，我扔进地里的苹果皮、梨皮之类，一周后就能变得跟土壤一个颜色；十来天后，你要是不仔细往地上瞅，你就几乎找不到这些果皮躺的位置。一个月后，它们就完全与土壤融为一体，你再也找不到它们的痕迹。比较硬的栗子皮、核桃皮之类，过上两年你就看不到了。土地，就是这么能消化东西。

土地还能消化竹竿和木棍。我搭瓜架用的竹竿和木棍，顶多能撑三年，三年之后，那插入土里的部分，就直接朽得不能用了。有一次，我把一把泥匙的旧把儿换下来后，用锤子砸入土里，想看看它多久能被消化掉，结果只过了一年，我就再也找不到那个木把儿的影子了。

土地不光能消化实物，还能消化味道。我秋后种蒜前，总是先扬些鸡粪之类的禽粪到地里，再用铁锹翻下去。前三五天，在院子里还能闻到鸡粪的臭味儿，可要是过上一周，这臭味就全然消失。我沤的香油渣子水比鸡粪还臭，但浇到瓜藤下过上一周后，就啥味儿也没有了。

土地遵循的是熵增原理。我往地里扔的、埋的这些有序的低熵东西，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变成无序的高熵状态。当然，人也不例外，再美的人体百年之后也会化为无序之物。要不贾宝玉就说“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呢，原来他早把熵增原理参透了。

土地能化万物，也能育万物。

土地吃下去的这些东西，最后都变成她强大的生育能力，每年滴溜噜簌地给我生出大批的菜果来。人的生育能力，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下降，直至消失。但菜地不这样，只要你好好地呵护、喂养她，她的生育能力就永远强盛如二十岁左右的女子。所以，这么看来，菜地应该是女的。

哪怕再小的种子，你往地里撒下去，它们也会发芽儿；哪怕再小的芽儿，它们也会长成菜苗；哪怕再小的苗，它们也会长大。因为菜地这年轻女子生了它们，就一直用心地看护它们，最后养大了它们。

菜长大了，但菜地不老。她春季生养了一批孩子，夏季还能生养一批；夏季生养了一批，冬季还能继续生养（莴苣、小葱、洋葱、韭菜、菠菜、蒜，都是在地里过冬的）。今年她生养了一批，明年还能这么生养，后年、大后年，甚至五年、十年、百年、千年后，她的生育能力不会降低分毫。

土地，青春不老。

我租的这块菜地，不知叫前人种了多少年了——也许有几十年、几百年或上千年了，但如今我接手后，还是种啥长啥，而且长得还是那么好。

怪不得那么多国家千百年来常常为土地打仗呢，因为土地永远像宙斯的女儿海伦一样年轻、漂亮。这样的女子，谁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