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史料:宋应星的“辫子”与“正月剃头死舅舅”的真实原因


很多人小时候,大概都听老一辈的人讲过“正月不剃头,剃头死舅”的说法,估计大家都不明白,正月剃头,怎么能和“死舅舅”联系在一起,这不是迷信是什么?


事实上,正月剃头是不会“死舅”的,而死舅的说法,原意是“正月不剃头,思旧。”因为,剃发这种习俗,本不属于华夏文明,具体怎么回事,要从明末清初的剃发易服开始说起:



一、“正月不剃发思旧”,思的是束发的旧


衣冠发式,外显为风俗习尚,内隐则为民族意识。特别是对于华夏民族, “正衣冠”在礼仪场合中别具意味,发型更是承载着繁重的生命、礼仪和文明意义。


根据《说文解字》的解释,“发”是“根”的意思,即“命根”,生命本身的意义。《孝经·开宗明义章》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孝之始也。”将头发喻为生命的形成因果,而生命来自于父母,所以又与孝道紧密相连。


而且发式涉及夷夏之大防,披发、辫发、断发、薙发、髡发,都不是华夏民族的习俗,就像对于外族发式,清初遗民就说过:“若薙发,就是抛弃华夏文明之风,甘愿认同蛮夷之俗,这是一种不义”,更是文明沦陷的“亡天下”。


1644年顺治元年清军入关之际,五月二日入主北京之后,第三日就颁布政令,要求薙发易服,《清世祖实录》记载:“凡投诚官吏军民,皆着薙发,衣冠悉遵本朝制度。” 这也是满洲入关后颁发的首条“薙发易服”。并以“薙发易服”谕旨,作为对官员和民众采取投降升官、安抚收容的政策。


但是由于政权不稳,强制推行的“薙发易服令”引起人民的极大反抗,多尔衮只得暂时收回旨意,让“天下臣民照旧束发,悉从其便”。(《清世祖实录·卷十七》)暂时终结了薙发之令。并在服饰制度上实行短暂的“满汉二班制”。


《研堂见闻杂录》记载:“我朝初入中国也,衣冠一承汉制,凡中朝之臣(明朝遗臣),皆束发顶进贤冠,为长袖大服,分为满汉二班”也就是汉人大臣仍旧束发带进贤冠,穿长袖礼服,满人则穿满服,分满汉两班站立。


1645年,顺治二年多尔衮认为天下已经大定,再次下达严酷的薙发令和易服令,以此作为清政府军事征服与政治统治的胜利标志,并随着清政权的不断扩张在全国范围内迅速推广。


其中,薙发令规定:“自今布告之后,京城内外,直隶各省,限旬日尽行剃完。若规避惜发,巧词争辩,决不轻贷。该地方官若有为此事渎进表章,欲将朕已定地方仍存明制,不遵本朝制度者,杀无赦。”(《东华录·卷五·顺治二年》)。


20天之后,鉴于服饰改易进展迟缓,再次强调易服令,宣布:“官民既已薙发,衣冠皆宜遵本朝之制。”责令礼部“即行文顺天府五城御史,晓示禁止。官吏纵容者,访出并坐。仍通行各该抚按,转行所属,一体遵行”(《清世祖实录·卷19·顺治二年七月戊午条》)。


自此,清军入关所至之处,无不施行异常残酷的“薙发易服”令,并把“薙发易服”作为归顺清政权的重要标志,口号便是著名的:“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


这里的“薙发”也作“剃发”,但二者略有区别。“薙发”是指按照特定的样式削去头发,清朝的“薙发”源自金制,如南宋人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三)“女真记事”记载:“男子辫发垂后,耳垂金银,留脑后发,以色丝系之。”


意思前额头发削去,只在头顶留下如铜钱大小的一撮头发,编成辫子,多与“薙发编辫”连用,俗称为“金钱鼠尾”。而“剃发”是指把头发全部削去,通常是出家之人落发而用。但后来二词经常混用,薙发令也写作“剃发令”。


清政府更是希望以“薙发易服”作为判别民众顺逆的政治符号,从根本上断绝对归顺犹豫观望的汉人后路。


一纸薙发令犹如晴天霹雳,令本已接受了改朝换代的汉人惊恐万状。这惊恐瞬间化作满腔怒火,他们高呼:“宁为束发鬼,不作剃头人!”


于是,清军南下,本已接受了改朝换代的汉人,面临着变易传统的强令,尤其是要顺遂“夷狄”习俗后,面对清军的铁蹄,各地汉人揭竿而起,江南人民浴血反抗,扬州、嘉定、镇江等地尤为激烈,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嘉定民众因薙发而被屠城三次,史称“嘉定三屠”,当清朝统治者“如愿以偿”地将“削发令已行”的旗幡插上城头之时,城内已是白骨累累,前后牺牲两万人。


最悲壮的要属“江阴八十一日”,81日坚守,城破,被屠杀者 17 万余众。韩菼《江阴城守纪》记载:“江阴群众举义,誓死捍卫颅上发。坚守城池八十一天。城破,屠城十日,全城十七万百姓殉国,无一人投降。”


抗清主将阎应元在江阴城楼上留下绝命对联——八十日戴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万人同心死义,存大明三百里江山。这首诗成为江阴抗清纪事中,以发式作为大明政权黍离之思的最好脚注。


但是要改变的终究是普通民众,在经历了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八十一日反抗后,普通民众在权势和屠刀双重威逼下,只好服从强权,变易服色——史称:“薙发之夕,哭声遍野”。


民俗史料:宋应星的“辫子”与“正月剃头死舅舅”的真实原因



二、高压政令下的坚守与无奈


在清政府两百余年的统治下,汉人真的是在“高压政令”下忘本了吗?


事实却不尽如此,汉族人对于衣冠发式的历史记忆其实埋藏得很深,并没有随着时代变迁而流失:或以深衣下葬,为汉衣冠立冢纪念;或家居不出,栖息山林、隐居度日;或落发为僧、便服为道……整体来看,大概可以分为以下六种情况,留存他们与汉人衣冠和发式的记忆:


第一种:生前筑发冢、立衣冠冢,为明遗民坚守故国衣冠发式的一种宣示。有清一代“汉衣冠”下葬也成为遗民对薙发易服的抗议方式,甚至有人在生前就预先造好了自己的衣冠冢,将自己的明代衣冠葬入。


如遗民屈大均在《自作衣冠冢志铭》中,说 “予于南京城南雨花台之北木末亭之南作一冢以藏衣冠,自书曰:南海屈大均衣冠之冢……无发何冠?无肤何衣?衣乎!冠乎!乃藏于斯。噫嘻!衣冠之身与天地而成尘,衣冠之心与日月而长新,登斯冢者,其尚知予之苦辛”。由此可见屈大均对于汉衣冠的一番苦心。


第二种:居家不出、隐居山林或是远离尘世,如文天祥后裔文可纪明亡后“即归,闭户不出。清人履征不起……已故衣冠终。”还有一批文人,他们选择为僧、为道,远离尘世。其中为僧者尤多,甚至出家人的缁衣也成为落发后明遗民的精神寄托。


以归庄为例,明亡后,归庄以遗民自处,清廷剃发令下,他僧装亡命,号普明头陀。又如刘宗周之子刘汋、弟子周之濬:“既到薙发令严,相与披缁兴福寺,事定还家。”


第三种:画网巾,用明朝束发的网巾表示对故国发式的执著。最有名的故事是关于画网巾先生的,这类故事在十本清人的野史笔记中都有出现过,如凌雪的《南天痕》、吴伟业的《鹿樵纪闻》、李瑶的《绎史摭遗》等最有名的一篇是戴名世写的,叫《画网巾先生传》。


故事很简单,清军征服、后,有位士人携同两位仆人藏匿邵武光泽山寺中,被清军捕获,没收了他们的网巾。主仆三人于是用笔墨在额头上互相画网巾,大家都称士人为画网巾先生。网巾从束发之物转化成明代认同符号,亦是汉族人保存族群记忆的迂曲方式 。


第四种:用“蓄发” “蓄发”、“衣冠”作为反对清朝政府的号召与标识。有清一代历史,发生的“叫魂剪辫案”,白莲教横行时的“发逆”“长毛”,太平天国的“发匪”“发逆”“长毛贼”皆是以蓄发为号召。


除此之外也不乏衣冠为载体的起义,像康熙年间吴三桂起兵反清时,声讨满清“窃我先朝神器,变我中国衣冠”的《檄文》,一路用束发复衣冠相号召,颇受人们拥护。


第五种: 用讹传的民谣,以家中地位最高的舅舅作为“掩护”,告诉下一代们,谨记不用剃发的历史岁月。正如同那首传唱了三百六十年的民谣一般:“正月里,不剃头;正月里剃头死舅舅。”虽然岁月早已朦胧了原来的意思,但是时至今日,大多数人依然恪守正月不理发的习俗。


这首民谣根本是在用“正月不剃头——思旧”,诅咒脖子上的钢刀硬弩,以假托为“死舅舅”的传唱方式做掩饰,回忆着不用剃发的前朝记忆。(网络资料)这种口口相传的民谣,表面上是讹传原意,但其包含的精神内核却没有变,存活于中国民间。



三、宋应星的辫子合理吗?


如今我们似乎都在心照不宣的规避着“正月剃发”的尴尬,而恰好最近热播的一个节目里,又给似乎不该剃发结辫的主角,生硬的剃了个头、安了个辫子。那便是《典籍里的中国》。


其中第二期的主角宋应星,是典籍《天工开物》的作者。节目中的“晚年宋应星”脑后多了一条辫子。据考证,宋应星的青年和中年为明代晚期,老年时期(大约从1648年开始,也就是其61岁之后)则生活在清朝的统治之下。那么问题来了:晚年的宋应星,究竟有没有剃发留辫?


先来看看其人生平:


宋应星是江西奉新县人,生于1587年(明万历十五年)。他成年后的大致人生轨迹,是这样的:


1615年与兄长宋应昇一同乡试中举,此后多次赴京参加会试,皆不中。1634年,宋应星放弃科举,出任江西分宜县的教谕,后来又做过福建汀州府推官、亳州知州等。


1637年,发表《天工开物》三卷18章。1644年,李自成攻破北京,明朝灭亡,清军入关,南明时期,宋应星未再担任过实际官职。1646年,清军南下进入江西;1648年,清军二度占领江西。宋应星与兄长宋应昇选择归隐,子孙亦不参加清廷科举,其兄更是服毒殉国。


宋去世的年份不详,推测可能活了80岁左右,死于1666年前后(清康熙五年)。


民俗史料:宋应星的“辫子”与“正月剃头死舅舅”的真实原因

(宋应星历史画像)


民俗史料:宋应星的“辫子”与“正月剃头死舅舅”的真实原因

宋应星的纪念邮票


从其人生轨迹中不难看出,宋应星始终不认同清廷的统治。早在清军入关之际,宋应星便撰有《春秋戎狄解》。这是一篇对清军极不友好的文章。


好友陈弘绪(也是一位明朝遗民)评价说,在众多明朝官员改穿胡服投降清军之际,宋应星这篇文章“殆有深意”,应该广泛传播,“以伸内外之防”。而在清朝入关统治后,宋应星则选择了归隐山林,且举家三代不科举不为官;其兄长宋应昇更是拒绝剃发,服毒殉国。


所以,无论是对宋应星这一人物的常态叙述,还是联系其在入清约二十年的所做所为,都可以推断出,他在暮年时期仍很有可能未“剃发易服”。


虽然现有史料并无直接画像证明,但结合前文所述明遗民所行诸般方法,从其人其志中不难得出,无论在宋应星人生的什么时期,他的脑后都是不会出现辫子这一当时代表“归顺”的形象的。


以上部分是按照充分尊重历史事实的原则进行的一番探讨。而从文化传播层面考量,将一位抗拒清廷、其兄为此服毒自尽的仁人志士强行扮以辫装,几乎就像是说文天祥与元朝统治者把盏言欢,谈笑共谋。


同时,这一设计也不利于我们与邻国的文化互鉴以及对国人的宣传教育。可以这样说,在无法百分百确定宋应星其人已经剃发、而史料又足以证明宋应星至死都不愿承认清廷、其兄更是明确拒绝剃发并选择服药自杀的情况下,基于对历史人物的尊重与还原,较之直接给“宋应星”脑后挂上一条大辫子,更应该用一些含糊隐晦的表现手法处理舞台需要,这样既可以充分尊重历史,又能够满足节目效果。


历史分为两种。一种是绝对客观的历史,就是完全真实当时发生过的事件;另一种是后人按照自己价值观进行解读的历史文本。不管是历史真实还是价值判断,两种都是历史,都是历史学科存在的必要性。


但是在建构塑造历史叙事的时候,就老老实实地说自己要引导和推崇的历史价值观,不要一说历史叙事有问题,就往历史考据上推脱。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历史叙事往往是按照当下现实需要去塑造和重构,这个历史叙事手法不足为奇。


但是所有忙着辩解的观点,既不敢坦坦荡荡地明说自己隐含的历史价值观,又一再回避历史人物本人的认同和归属,更拿不出像样的科学的考据证据。这样对待历史的态度,真的让人害怕。



引用:

1、孔定芳:《清廷剃发易服与明遗民的抗争》,《江苏社会科学》 , 2013 (5) :184-189


2、陈宝良:《清初士大夫遗民的头发衣冠情结及其心理分析》,安徽史学,2013年第04期


3、弓因:《清代强迫汉人“薙发”源流》,社会科学辑刊,1986年第6期


4、范梅莉:《清帝推行剃发改装的重要性》,《兰台世界》 , 2010 (1)


5、李竞恒,《衣冠之殇:晚清民初政治思潮与实践中的“汉衣冠”》,《天府新论》,2014年第五期


6、《皇明遗民传》卷二“文可纪”,《明遗民录汇辑上册》,第19页。


7、孔定芳:《清廷剃发易服与明遗民的抗争》,《江苏社会科学》 , 2013 (5) :184-189


8、《明遗民录》卷二四“周之濬”,《明遗民录汇辑》上册,第372页


9、侯杰,胡伟:《剃发·蓄发·剪发——清代辫发的身体政治史研究》,《学术月刊》,2005年第10期


10、这一说法在网络上广泛流传。另外,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陈连山在2017年2月20日人民网《“正月剃头死舅舅”?专家告诉你真相》采访中也证实该说法。


11、“宋应星事迹年表”。潘吉星:《宋应星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650-657页。


作者:现代汉服

审阅:现代汉服

编辑:悦翎

平中交右 宽褖合缨

古衣今裳 与时偕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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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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