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收留了我们全部的故事

有一则德国谚语说：“远行之人必有故事。”当今社会，人人都是远行人，人人应该有故事。

四十年前，我乘坐拖拉机到县城，在县城，我转乘长途汽车到安庆，在大轮码头排在长龙似的队伍后面买了一张五等散席的船票，凭着那张“通行证”，终于登上逆流而上的轮船。到达汉口，乘着敞开式的渡船抵达江对面的汉阳门码头，换乘12路公汽，终于抵达那一行的终点。其实，还未到达真正的终点。穿过武汉大学的校园，才算到了自己就读的校园。记忆尤深的当然是乘坐轮船的经历，因为是五等散席，犹如打游击的战士居无定所，困了，花五毛钱租一张席子，找块地方，席地和衣而睡。当然，那地方也不是好找的，船上的乘务员动辄就会来撵我们，说这里不能睡，那里不能呆。

对于我们这些乡下进城的大学生，校园生活不啻是个万花筒，整出的闹剧、恶作剧、轻喜剧，那就多了去了。

记得刚毕业的那几年，回到家乡，老乡们常围着央求我讲讲在外面世界的所见所闻。朋友聚会时，大家都能分享各自的故事。当有人讲故事时，其他人必侧耳倾听。讲者津津乐道，听者津津有味。

最近一次，参加同学聚会，人还未到齐，大家就吵着嚷着要当导演的同学坦白最近又潜规则了几个演员，搞得那位导演哭笑不得，只得拿出手机发红包求饶。饶过了导演，接着起哄一位企业家，问他有几个小秘。这时候，进来一位厅官算是给企业家解了围。殊不知，帮别人解了围，自己却成了众矢之的，群起而攻之，偏要他讲讲他是如何腐败的。

我坐在聚会的角落，冷静地观察着这场闹剧如何收场。闹，当然是继续闹。故事显然已经没有市场。此时，我想起了本雅明在《讲故事的人——关于尼古拉·列斯科夫作品的随想》一文中，谈到经验的交流时，他说：“因为经验从未像现在这样惨遭挫败：战略性经验为战术性的战斗所取代，经济经验为通货膨胀代替，身体的经验遭遇到现代化机械战争的挑战，个人的道德经验被当权者操纵。”本雅明时代没有互联网。我想帮他补充一下：个体思考的经验已被互联网取代，严肃的话题正被娱乐八卦所代替。公众的话语权正在一步一步地惨遭沦陷。还有一则不是笑话的真实是“脸书”永久性关闭了美国前总统特朗普的账号。

最近的一部电影《你好，李焕英》据说大火。《你好，李焕英》又悄悄地改变了我的看法，喜欢听故事的大有人在。再一次印证了我一贯的观点：个体的人，独处时，都是善良的；独处的人，自己与自己对话时，都是哲学家。

可是，我们的故事呢，都到哪里去了？诚如本雅明所言：“乘坐马拉车上学的一代人，如今站在乡村辽阔空旷的天空下，头顶上苍茫的天空已经变幻莫测，唯独白云依旧。而站在白云之下，在天翻地覆的毁灭潮流中跌宕起伏的，是那渺小的、孱弱的人的躯体。”

圆明园依旧在寒风中战栗，阿房宫遗址犹存，《岳阳楼记》如犹在耳。一切路过的，在大地上都会留下印记。流传的，遗失的，那一切的过程形成的故事都镶嵌在大地之上。口口相传虚无的历史都在书本上，而真实的存在却镌刻在大地上。

只有，也唯有大地，能够收留人类全部的故事。讲，或不讲，大地都在静静地诉说，诉说着人类一切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