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发灿‖秋收后的婚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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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奶奶”驾到

孩提时的故乡，那些早已订好的准亲家，通常在秋收后筹划子女的婚嫁。吉日由男方请八字先生择定，即带上彩礼亲自登门来“报日”。

婚礼当天，新郎倌和挑夫组成的接亲队，由一对幸福美满，儿女双全的夫妻率领，挑着腰了红纸的“三牲”，赶往新娘家吃早饭。经乡间名厨掌勺的早饭，老家称“移花酒”，取嫁女移花，接木开枝之意。

酒席罢，新娘梳妆，挑夫则用竹杠和谷箩忙着捆装大到衣柜床铺，小到碗筷牙膏等陪嫁之物。那时最时髦的嫁妆，是两波段红灯牌收音机，后来升级出三波段。不管几波段，在饥馑年岁，耗完新买的两节电池，收音机就沦为聋子的耳朵——摆设。

嫁妆表面都要贴上手剪的鲜红双喜字，箱柜、铺盖里通常会塞进犒劳挑夫们的红包，物件越重红包越大。因此有经验的挑夫会争着揽重活。听说当年有贫家嫁女，怕人笑话家底薄，在陪嫁的栊子里放石头压箱底，上铺一层黄豆掩饰，让抢活壮汉抬出一身臭汗。

新娘即将告别父老乡亲，自是依依难舍，尤其母亲带着哭腔的千叮万嘱，总会引出母女相拥而泣的“哭嫁”场景。“儿行千里母担忧”，娘家定要安排亲朋来送亲——陪伴新娘到新郎家。送亲的人不分老少，到了新郎家，男的被称“老爷”，女的谓“奶奶”。我在童年总弄不明白小小年纪为何就当了老爷，直到懵懂少年时再去送亲，在新郎家重受“老爷”礼遇，开始约略明白，在贫穷限制想象力时，过上“老爷”、“奶奶”般的生活才是乡民的奢望。

送亲和接亲者组成的队伍在鞭炮声里出发，浩浩荡荡，走在秋冬的阡陌，是一道靓丽的风景。过村绕舍，常会吸引大量闲在屋场的男女老幼，指指点点，围观看热闹。有胆大的“二流子”，还会冲新娘吹口哨。送亲有远有近，全靠双腿走路。我送过最远的亲，有二十多里。当望见由灯笼、对联、喜字构成一片中国红的人家，就会有人高喊一声“到了”，走在头里的人赶忙点燃一挂炮仗报信，迎接的鞭炮则应声而响。屋场的阶沿路边早已站满亲朋舍邻，队伍鱼贯而入，接受众人检阅般的夹道欢迎。

炮仗硝烟未尽，送亲的“老爷”“奶奶”被引至脸盆架前，专人舀水，兑好水温，递上崭新的脸帕。若是夏天，还有人递蒲扇。接风洗尘毕，“老爷”“奶奶”们被延请至大堂屋，辈份或年事高的被安排坐红烛高烧的神龛下方的“上席”，由德高望重者作陪，济济一堂宾主在摆满“团盒”的桌前落座。专事招待的人开始“茶话”，第一杯白开水，赞新娘人品清白；第二杯白糖水，预祝新人往后日子甜蜜；第三杯红枣桂圆水，祝福新婚夫妇早生贵子。自进门始，“老爷”“奶奶”们吃喝拉撒睡，皆有人呵护周全。

茶水之后是婚宴，酒过三巡，菜上五味，忽闻炮响，众人起立，听婚宴主事“邀席”:对来宾表达欢迎祝福之意，不周之处请海涵云云。话音才落，偶有个别“老爷”或“奶奶”借酒壮胆，妄自尊大，吹毛求疵，即使言行出格，主家也会谦恭以对。

午宴后，双方亲朋开始在洞房摆置嫁妆。新人新家，加上处处大红喜字，一屋喜气。每有新奇之物，必引众人啧啧称赞。那些待字闺中的女子，更是将心仪之物加入自己他日置办嫁妆的清单。洞房里重头戏是铺新床。一般由早上迎亲的夫妻来操作。铺开的被褥里有表谢意的红包。新床铺就，再让聪明伶俐的男女童来“滚床”，寓意新人有儿有女有出息。听大人说，我在极小时，也滚过床。以我今日之出息，当年那些夫妻怕是失望的。

“老爷”“奶奶”们晚餐仍按中午次序排席。照样是酒席肉林，菜肴与午宴却鲜见重复。亲朋满座，觥筹交错，烛影摇红，其乐融融。缺衣少食的年代，能有机会大快朵颐，很是令人难忘。曾为菊香姑送亲，吃过一碗马蹄炒猪肝，马蹄脆甜生津，猪肝柔嫩爽滑，佐以红椒绿葱，入口即让我味蕾为之一震，其色香味至今不遇。

夜晚闹洞房，也有不闹的。闹洞房多以新郎的堂、表兄弟及发小们为主，内容无非是极穷捉弄手段，获取他们感兴趣的，如夫妻恋爱过程，谁先牵谁的手，何时开始打啵。

那时农村男女青年，传统保守，婚恋主要靠媒人牵线，两头传话。从为定开始，依次是察当、上门、交手器、订婚、报日、婚礼。每个阶段都很有仪式感。修成正果大概一到两年，当然也有缘份不够半途而废的。世移时易，如今城乡青年的婚恋多快节奏，婚礼则浓缩成富丽堂皇的酒店一顿宴席，虽风光体面，终是少了从前车马慢的期盼与回味。

“老爷”、“奶奶”多不闹洞房，一路走来本就人困马乏，吃过晚饭，由人侍奉刷牙洗脸就寝。宾客众多则部分借宿邻家。无论住哪，一样干净铺盖，温暖被窝，睡下有人嘘寒问暖，使人如沐春风。

翌日晨起，被人端水递巾照顾洗漱。早餐仍是饭菜丰盛酒席。餐罢稍事休息，把收拾好的饭桌在大堂屋拼成条桌，置糖果瓜子等茶点，宾客分列两边，主宾开始话别，并赠伴手礼。鞭炮声里，“老爷”“奶奶”们踏上归途。三天后，新娘携新郎回娘家，届时娘家以“回门酒”相待。

老家有句话，形容做了一天“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老爷”和“奶奶”们，回家来头几天的状态:出门不管土和田，进屋端起碗就嫌，细崽几不恰糖珠子甜。看来人是可以惯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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