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伪满洲国那段历史刺痛了我


知道“九一八”的人很多,
知道伪满洲国历史的人可能很少……
1990年冬天, 迟子建出访日本。在东京偶遇一位两鬓苍苍的日本老人,他突然走到她面前,讲着一口流利的汉语,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从满洲国来?”这时,已经酝酿写作《伪满洲国》的迟子建,受到了巨大震动。
回国后,迟子建开始搜集资料,积累功力,前后经过十年,完成了这部她倾注了巨大热情的长篇小说:《伪满洲国》。
这部秉承着以小人物书写大历史的巨作,全景展现了1932年至1945年发生在伪满洲国的湮灭往事,从哈尔滨到奉天,从大兴安岭到乌苏里江,它包含上百位人物,有三教九流,是群生众相,更是战乱时代的人间悲欢。
今天,中小学历史教材上,对抗日战争的描述,已经将“八年抗战”改为“十四年抗战”。
《伪满洲国》近日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精装新版。而最初,迟子建又是怎样花十年时间去写这本书的呢?

迟子建创作谈

追溯《伪满洲国》的写作动机,那还是十二年前在北京鲁迅文学院求学期间萌生的。不过那时我对这一段特殊的历史所知甚少,那种动机只能是一种想法,很快就被其他的写作淹没和冲淡了。
一九九O年我毕业回到哈尔滨,拥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屋,终于可以安定而踏实地读书和写作了。这时《伪满洲国》的写作念头又不可遏止地浮现出来。同年底,我到日本访问,在东京,有天晚宴结束后,有一位两鬓苍苍的日本老人突然走到我面前,他讲着一口流利的汉语,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从满洲国来?”我当时有一种蒙羞的感觉,因为满洲国的历史已经结束半个多世纪了,而那段历史对东北人民来讲又是苦难的历史。这位老人在三十年代来过东北,当时是一家新闻通讯社的记者,他向我了解如今的东北的情况,表达了想再来看看的愿望,这对我是一种震动。
我想起了东北一些老人在忆起旧事时常常要说的那句话:“满洲国那时候……”这段历史何以给中日人民留下的烙印如此深刻?归国后我开始去省图书馆查阅相关资料,做了一些笔记。然而图书馆资料有限,《伪满洲国》在我心中只是一个雏形,觉得动笔写它为时尚早。在接下来的七年时间里,我着力进行一些中短篇的写作,从这种写作中获得了文字的锻炼,同时,仍然注意搜集《伪满洲国》的历史资料,这里既有从图书馆复印来的,也有从书店购置的,更宝贵的是从一些旧书摊寻到的。
1935年元旦,伪满洲国军政人员合影,居中者为伪满“皇帝”溥仪
到了一九九八年,我觉得《伪满洲国》的意象在我心中愈来愈丰满,创作的冲动已经出现,于是又集中做了两个月的资料,到了四月迎春初放之时,便开始了写作。
从一九九八年四月动笔,到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底写毕,用了一年多的时间。这期间除了世界杯足球赛期间我中断了写作外,基本是把全部精力都投到了《伪满洲国》上。写作带给人精神的那种愉悦与给身心所造成的疲惫自不待言。在这期间,由于我结婚后与丈夫两地分居,所以常常是提着资料和手稿奔波在哈尔滨与故乡之间。在哈尔滨每天写作之后,无论什么天气,总要坚持在晚饭后的黄昏散散步。有时累得或懒得不想做饭了,就花钱到餐馆吃现成的。
而在故乡,我的窗外就是山峦、河流和草滩,夏季时推开窗户,清冽的空气就会飘荡在室内,你能嗅到花香、草香和河水的气息,鸡鸣狗吠的声音也不绝于耳。记得去年阴历七月十五的夜晚,我站在窗前向下一望,只见那河流被月亮映照得焕发着勃勃金光,感觉那河上的月光似在燃烧,这夜景实在美得惊心动魄。这种寂静而风景优美的写作环境,使《伪满洲国》的写作一直显得比较悠徐从容,不急不躁,以至脱稿之后,当我把稿子整理出来,发现它已有六十多万字,着实吓了我一跳。
一部我倾注了巨大热情的长篇写完了,它是否成功,有待读者的评判和时间的验证。对我而言,心中满落着《伪满洲国》燃烧后落下的灰烬,这灰烬苍凉而苦涩,一如我远离故乡时的情愫。
今天是二OOO年四月十八日,大兴安岭仍在飘雪。前些天北京和华北一带沙尘暴肆虐之时,这里却是风清云白、积雪消融的明媚风光。如今残雪仍存,雪又飘飘洒洒地来了。窗外是一派苍茫的景象了。我记得在哈尔滨写完《伪满洲国》的那个傍晚,是初冬时令,我独自到餐馆叫了两个菜和一瓶酒,一边吃喝一边望窗外灯红酒绿的夜景。待我走出餐馆,发现天在落雪,雪花温柔而凉爽地抚摩着我的脸,使我有要流泪的欲望。今天我在遥远的故乡写这篇后记,望着窗外那大片大片飘扬着的雪花,望着已经模糊了的山、树和河流,也有一种要流泪的欲望。我喜欢雪,不管我晚年时身在何方,都会温暖而疼痛地遥忆着故乡。愿我岁暮时的白发和那一摞摞写作的纸片能化成一带雪花,飘向这里。

二OOO年四月十八日塔河

——节选自《伪满洲国》跋


精彩选赏
民国21年昭和7年 大同元年

吉来一旦不上私塾,就会跟着爷爷上街弹棉花,这是最令王金堂头疼的事了。把他领出去容易,带回来难。吉来几乎是对街上所有的铺子都感兴趣,一会去点心铺子了,一会又去干果店了,一会又笑嘻嘻地从畅春坊溜出来了。他从点心铺子出来时嘴角上沾着芝麻,而迈出干果店时手里则抓着桃脯或者杏干。最要命的是误入畅春坊,老鸨会满脸堆笑地追到门口,冲着吉来吆喝:“这位爷别走哇,给你找个好姐姐裹奶吃———” 吉来就偏过头对着裤脚肥大的老鸨说:“裹你妈的奶!” 他出了畅春坊又进了杂货铺,无论是农具炊具总要上前摸一摸,结果摸了一手的灰回来了。王金堂在街角罗锅着腰弹棉花,见孙子两只手脏得像老鸹爪子,就叹息说:“瞧瞧你的手,唉,瞧瞧你的手———” 虽然他并未深入责备,吉来已经受不住了,他一噘嘴就走了。边走边嘟囔:“你弹的棉花绒子呛死我了!” 他又去了张开顺家的布店,见有一种紫底黄花的斜纹布上了柜,非常豁亮,就想碰一碰。然而他知道张开顺在盯着他的脏手,便识趣地用脸蛋去触一触。一触就爱惜得不行了,仿佛闻到了布上黄花的气息,连说:“真好,真好。” 张开顺就呷了一口茶说:“等你长大了娶媳妇就扯这块布,保证把你的新娘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吉来说:“我才不要那玩意呢。” 张开顺敲了一下茶壶盖说:“到时你就要了。” 吉来觉得败兴,就出了布店去寻戏院,然而戏院基本都在城中心,路太远了,于是他就近买了一块油炸糕,倚着铺子的青砖墙边吃边望着过往行人。
四月午后的阳光是雪亮的。它把房屋和道路照得清清白白。清的是房屋,白的是道路。屋顶青色的瓦楞上有褐色的麻雀跳来跳去,它们好像把凸凹相间的瓦楞当成了编钟,企图弹奏出悦耳的乐曲。然而瓦楞并不发音,这使麻雀大为不满,它们吱吱喳喳地发着牢骚,一轰而起飞到别处寻风光去了。吉来想起了爷爷在三月的某一个傍晚对着屋顶的积雪所说的话:“还不出阁啊,都老成什么样子了!” 屋顶的积雪大约也意识到自己的肌肤不那么莹白动人了,所以终冬后的暖阳稍稍把触角伸向它,它便春心萌发,化成水滴,羞羞答答地走下屋檐。虽然那土地还泥泞着,不如它想像的归宿好,它还是心甘情愿地与大地融为一体了。积雪一旦把自己干净利索地嫁掉,屋顶就重现它的本色了。不惟棱角分明的瓦楞露出了狐狸似的尖尖脸,瓦楞间的枯草也一蓬蓬地随风飘舞了。然而要不了多久,这枯草就成了绿草,欣欣向荣了。
吉来把目光从屋顶收回后,油炸糕已经落入肚中了。他看见一个极其眼熟的人提着一摞中药从药铺出来,他垂着头走路,差点与一位拉车小跑的人撞个满怀。拉车的骂:“长没长眼睛啊!”提药的人茫然地抬了一下头,然后乖乖让到路边。吉来认出这是教书先生王亭业,他多愁善感,又养着一个病病歪歪的老婆,所以整个人就像一帖用过的膏药,萎靡不堪。他曾几次动员吉来的爷爷,说不要把孙子送到私塾里去,那里面教的东西与社会不合拍,孩子长大了跟痴呆没什么区别。而王金堂却喜欢私塾,因为私塾先生七十八了,单凭他那一把雪白飘逸的胡子,就不会有人对他的学问有丝毫怀疑。而且王金堂认为学生教得少才精,像学校里学生一群一群的,在他看来跟放羊没什么两样,别指望老师对学生指点到位。而私塾先生则不一样,他会让每一个学生将学过的内容背诵一遍,不过关的就会打戒尺。王金堂喜欢戒尺,认为小孩子是不打不成器的。王亭业发现了吉来,他提着药朝吉来走来。他穿着灰布对襟棉袄,围一条雪青色的呢绒围巾,这两种颜色使他的脸颊显得更无血色。他将要接近吉来时,挺了挺腰杆,把双手背到身后,那摞草药就一下一下地荡在他的腿肚子上,就仿佛一条黄狗在叼他的裤脚。
“吉来——” 王亭业撇着嘴角问,“不上私塾了?”
“先生伤风了,鼻涕都淌到胡子上了。” 吉来说,“今天就不让我们去了。” 吉来发现王亭业的两片前襟沾了不少油污,袖口处则更是污秽,分不清是米汤还是面糊弄在了上面,使那里的布呈现了金属的特征:又亮又硬。
一辆毛驴车从他们身边经过。车上坐着一个呵欠连天的中年女人,她拉着两板豆腐出来卖。驴大约是起大早拉完磨又被套上车出来,所以已累得无精打采了,走的步又碎又慢,而且边走边拉屎。一个个圆鼓鼓的驴粪蛋就散发着热气滚在路上。恰恰有个小孩子在奔跑时一脚踩中了一个粪蛋,他跌倒在地,本想马上爬起来,但见身边围绕着五六个驴粪蛋,让他恶心和委屈得慌,于是孩子就先哭了起来。他的母亲随后急急赶上来,她踢了一脚儿子的屁股,说:“活该!让你跑,让你不好好走路,活该!”
王亭业见往来行人都把目光集中到那对母子身上,就对吉来说:“你不上学校也好,你不用学日本话了。”
“我们先生说了,中国人要说中国话,不学日本话。” 吉来的话刚一出口,王亭业就把脖子左右扭了扭,四顾无人后,他说:“你说话的声音太大了,这样不好。以后在街上说话要小声点。别告诉别人我刚才跟你讲的那些话。”
王亭业提着药摇摇晃晃地离开了。他离吉来远了的时候,就不再背着手走路,那摞草药又回到前面去了。吉来憋不住想笑。他想虽然街上的日本人越来越多了,他不和他们打交道就是。这座城市刚刚来了一位皇上,把长春改成了新京,年号也变了,可街上的店铺还是老样子,流氓地痞该有还有,吃的用的也不是不能买到,他没觉得有什么了不得,虽然他私下里也听大人们的议论,说是将来的日子好不了,挨饿受冻不说,人的命就会像蚂蚁一样轻薄,由着人去践踏。吉来还没有想那么远,他才九岁,想的最远的事情是想去趟平顶山,他姑姑嫁给一个矿工已经两年了,还从来没有回来过。吉来有点不信任姑姑所嫁的那个男人,原因是他太瘦了,万一姑姑病了,他都没有力气背她看医生。而且他的模样也不讨人喜欢,一双小老鼠眼分得很开,鹰钩鼻子长得像个拴马桩,最糟糕的是脸颊上生满了黑痣,仿佛落了一层苍蝇,给人一种很脏的感觉。姑姑一直在娘家呆到三十二才出嫁,这一耽搁就没有碰上好货色。所以这个瘦男人坐着火车来接姑姑的时候,吉来就偎在姑姑怀里不舍得出来,弄得姑姑泪流满面。吉来记得男人进了他家说的第一句话是:“宽城子并不大嘛。” 吉来就立刻回敬他:“平顶山不也是个屁大的地方嘛。” 很多人都管长春叫宽城子。那男人并未和吉来计较,而是和颜悦色送给他一袋用玻璃纸包成的五颜六色的糖球。吉来咯嘣咯嘣嚼糖吃的时候,姑姑已经跟着那男人坐火车去平顶山了。从此平顶山就成了吉来心目中最向往的地方。前几日姑姑来信说怀孕了,到了秋天会生孩子。奶奶由于老糊涂了不可能去伺候月子,吉来的爷爷就说待孩子满月后领他去吃酒。
吉来想了一会姑姑,再望眼前的街景时就有了几分伤感。他百无聊赖地沿着土路去寻爷爷,他想早点回家了。爷爷罗锅着腰,骑在木马一样的木架子上蹬着风轮。每蹬一下,那巨大的竹制风轮就咿呀旋转着。板结的棉花就会被弹得蓬松如云。春秋是弹棉花的旺季,秋季来弹棉花的人多半是为了过冬,想把棉衣絮得更暖和些;而春季弹被褥的多,一些要办喜事的人家,纯粹地买新棉花有些承受不起,于是就用弹旧棉花来创造新意。吉来很奇怪,那些又脏又硬的旧棉絮一旦被弹出来,确是雪白柔软。爷爷弹棉花的手艺是出了名的,他弹了三十年了。
王金堂见孙子今天回来得早,就说:“还得两个时辰才能完活,你再去玩吧,只是不要走远了。”
吉来没有吭声,他恹恹无力地蹲在地上。
王金堂马上说:“走远了也没事,告诉爷爷你去哪家铺子,省着回家时我挨个铺子地找。”
吉来有气无力地说:“我哪也不去了,想回家了。”
王金堂以为孙子口袋里的钱花光了,就说:“手里没子了吧?” 爷爷把钱叫做 “子”。
吉来拍了一下口袋,说:“子多着呢。”
仿佛是为了应和吉来的话似的,那口袋里的 “子” 一阵脆响,就像鼓掌一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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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伪满洲国》| 人民文学出版社



茅盾文学奖得主迟子建用十年时间准备,重返东北三省作为伪满洲国存在的那十四年(1932—1945),在七十万字的篇幅里,迟子建秉承以小人物写大历史的写作理念,形式上采用编年体,让纷繁复杂的人物,在历史的长河中,于恰当的年份浮出水面,让那段在教科书中只有只言片语的历史变得有血有肉,具象可观。全书出场人物有上百位,从“康德皇帝”溥仪到抗日将领杨靖宇,从俄国商人到日本“满洲移民”,从婉容福贵人到影星李香兰,但是贯穿全书却是形形色色的小人物。迟子建以从容的笔调,描摹着他们在那段岁月中的生活,他们所承受的苦难,他们真挚缤纷的情感世界,而那个时代,那段历史也在他们的故事里得以完整的重现。


迟子建|《烟火漫卷》| 人民文学出版社



这是一部聚焦当下都市百姓生活的长篇小说,迟子建以从容洗练、细腻生动的笔触,燃起浓郁的人间烟火,柔肠百结,气象万千。一座自然与现代、东方与西方交融的冰雪城市,一群形形色色笃定坚实的普通都市人,于“烟火漫卷”中焕发着勃勃的生机。


迟子建|《候鸟的勇敢》| 人民文学出版社


过了凛冽的寒冬,南下的候鸟就要北归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起,瓦城里的人像候鸟一样爱上了迁徙。一场疑似禽流感的风波爆发,令候鸟成了正义的化身。在瓦城人看来候鸟怕冷又怕热,是个十足的孬种。可如今,人们却开始称赞候鸟的勇敢。小城看似平静安逸,却是盘根错节,暗流涌动,城外世外桃源般的自然保护区,与管护站遥遥相对的娘娘庙都未曾远离俗世,动物和人类在各自的利益链中,浮沉烟云……

迟子建|《白雪乌鸦》| 人民文学出版社


这部小说是根据1910年冬至1911年春在东北哈尔滨爆发鼠疫的史实创作的。小说描写哈尔滨傅家甸地区的民众在鼠疫来临之时遭受的灭顶之灾。特别着力于王春申、翟芳桂、翟役生、于晴秀、喜岁等普通民众的描写,官员于驷兴、医生伍连德等人物也都很有特色。小说内容密集、丰富,不张不扬、徐徐道来,如一幅晕染的风情图,充满小人物的悲欢哀乐。


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 人民文学出版社



《额尔古纳河右岸》是一部描写鄂温克人生存现状及百年沧桑的长篇小说,展示了弱小民族在严酷的自然环境和现代文明的挤压下的顽强生命力和不屈不挠的民族精神,以及丰富多彩的民族性格和风情。本书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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