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唐武德四年（公元621年）的虎牢关，秦王李世民正在筹划一场灭国之战。他的大军已围困洛阳城数月有余，志在必得，而在黄河的北岸，窦建德率领10万夏军驰援而至，欲解洛阳之围，李世民能抽出来的机动兵力只有三千，但这三千人，有一支名动天下的精锐骑兵——玄甲军。

自魏晋南北朝以来天下纷乱群雄并起专为陷阵而生的重甲骑兵逐渐成为了战场的主角，而玄甲军作为其中的集大成者，他的使命就是用一场史诗大捷，彻底终结这场长达300多年的乱世。

幽州突骑

我们在之前的骑手篇介绍过早期东方骑兵的发展史，从商周时期的散骑到春秋战国时期的畴骑，再到汉匈战争时期的突骑，可以说东方骑兵是在中原王朝和草原帝国的剧烈冲突中协同进化的。在这一过程中有一个地方脱颖而出成为了这场骑兵革命的中心，这个地方就是幽州。

为什么是幽州？我们摊开一张地图就不难发现,幽州位于著名的“胡焕庸线”（400毫米等降水量线）的交界,燕山山脉如同一道天然屏障阻挡了来自太平洋和西伯利亚两个方向的季风,也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候环境和社会模式,所以幽州自古以来就是中原王朝和草原帝国的天然边界。一方面，幽州可以从附近的游牧部落中获得稳定的马匹供应；另一方面，幽州的山区有着冠绝全国的优质铁矿资源，再加上多年的战争与移民此地胡汉杂居民风骁勇，所以一直是帝国最重要的骑兵产地之一。《汉记》中有云；“幽州突骑，冀州强弩，天下精兵也”“国家瞻劾，四方有事，未尝不取办于二州”，如此重要的军事重镇自然也诞生了一系列天下名将，像飞将军李广、参与平定七国之乱的韩安国、霍去病的心腹爱将路博德，都是从右北平太守这一位置，逐渐走向帝国权力中枢的。

到了西汉末年王莽篡位致使天下大乱，汉光武帝刘秀 正是凭借从上谷、渔阳两郡借到的六千骑兵在巨鹿北大破王朗，一战扬名天下！此后这支幽州突袭随刘秀扫平关中，收复陇西、攻略巴蜀，立下了不世之功。云台二十八将，幽州突袭出身的将领就占了十人，而他们麾下的精锐被迁至洛阳附近拱卫京师，形成了著名的北军五校。

到了东汉末年天下再次大乱，这一次获得幽州的人是白马将军公孙瓒。他麾下的白马义从正是从幽州突骑起中精心挑选出来的贴身侍卫，但彼时的幽州突骑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问题，那就是没有马蹬，所以幽州突骑虽然能够在运动战中大杀四方，但面对阵地战就略显乏力，这一弱点在汉初平二年（公元191年）的界桥之战充分的暴露了出来。此战公孙瓒“以白马义从为中心，分突骑万匹翼军左右”，而袁绍一方则是命麹义“以八百兵为先登”“强弩千张夹承之”（引自建安七子王粲所著《英雄记》），这就是无蹬时代骑兵最难处理的长枪重弩方阵，当年李陵就是凭借此阵以五千孤军击杀了上万匈奴骑兵。

公孙瓒显然是未能从这个战例中吸取教训，他见麹义兵少，轻敌地认为只需一次冲锋就能彻底击溃这支先锋部队，但麹义所部皆是与羌人骑兵作战多年的凉州精锐面对幽州突起声势浩大的冲锋，他们保持了严格的军纪，一直等到敌军突到十步的距离才突然“同时俱起，扬尘大叫，直前冲突，强弩雨发”，缺乏防护的幽州突起如割麦一般纷纷倒地，阵形大乱，幸存下来的骑兵也被麹义的戟盾手挡住，死伤惨重。但界桥之战并没有彻底摧毁幽州突骑，甚至袁绍在追击的过程中险些被一支溃军斩首，足见这支精锐骑兵的恐怖。此战之后，袁绍联合同样痛恨公孙瓒的乌桓部落对其发起了夹弓之势，并最终在汉建安四年（公元199年）的易京之战中彻底消灭了这位一代枭雄。

有了幽州突骑和乌桓骑兵的支持，袁绍开始着手打造一支甲骑部队，曹操在《军策令》中就曾写道：“本初有马铠三百具，吾不能有十具”。由此可以判断，彼时的袁绍已经有人马俱甲的重甲骑兵了，但战争毕竟不是斗兽棋，再无敌的部队也需要高明的指挥，所以袁绍在决定天下归属的官渡之战中败给了曹操。而大获全胜的曹操全盘接手了袁氏的势力范围和军事遗产，由此诞生了一支赫赫有名的骑兵部队——虎豹骑。

虎豹骑

虎豹旗乃是曹操霸府中军的核心力量，由曹氏宗亲亲自统帅，足见曹操对这支精锐骑兵的重视和信赖。汉建安九年（公元204年）的南皮之战，曹纯“督虎豹旗从为南皮，急攻之，谭（袁绍长子袁谭）败”“纯麾下骑斩谭首”（引自《三国志·魏书》）。

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的白狼山之战，曹纯率领虎豹骑随军讨伐支持袁氏的乌桓部落，在白狼山附近与数万乌桓骑兵狭路相逢，果断亮剑，阵斩蹋顿单于，“一战而定之，夷狄慑服，威振朔土”。此战之后，大量精锐的乌桓骑兵加入曹纯麾下，所以到了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的长坂坡之战，虎豹骑已有五千之众。这一战，曹纯命麾下骑兵卸下铠甲，昼夜兼程，在一天之内奔袭三百里，终于“追刘备於长坂，获其二女辎重，收其散卒”。

建安十六年（公元211年）的潼关之战，面对马超率领的同样以骑兵见长的十万西凉军，曹操“先以轻兵挑之，战良久”“乃纵虎骑夹击，大破之”（以上资料引自《三国志·魏书》）。虽然虎豹棋的战绩十分耀眼，但从上述战例发生的时间，我们不难发现，他们真正发展起来的时候，曹操已经快要平定北方了，于是才能将大量的资源投入到这支造价极为高昂的精锐部队身上。这就是想在无蹬时代，打造一支甲骑部队的成本，高超的骑手、优质的战马及发达的手工也缺一不可。当然虎豹棋也没辜负曹老板的投入，在战场上展现了无与伦比的统治力，最终帮助曹魏政权赢得了天下。

但就在魏晋完成了短暂的统一后，中原大地很快就迎来了另一场乱世——五胡乱华。曾经内附于中原王朝的游牧部落们纷纷起兵，以主人而非佣兵的身份加入到这场争夺天下的血腥战争中，而他们最为倚仗的军事力量就是甲骑具装。早年间，受限于羸弱的手工业，哪怕如匈奴这般盛极一时的草原帝国，也无法组建起自己的甲骑部队。但现在，情况不同了，人口稠密、矿产丰富的北方各州被胡人政权所割据，使得他们能够获得稳定的税源、熟练的工匠、优质的铁矿，再加上他们本身就非常擅长的骑术，一个百家争鸣，神仙打架的假期时代就这样降临了！

龙骧军

第一个登场的是后赵的黑槊龙骧军，在匈奴人刚刚起兵反进的时候是没有甲骑部队的，转机来自于晋永嘉元年（公元307年）的洛阳之战，西晋名将北宫纯率领数千凉州铁骑两度击退十万汉赵大军，以至于民间传唱道：“凉州大马，横行天下”。到了刘曜继位，汉赵政权开始组建自己的甲骑部队。

晋咸和三年的蒲阪之战，刘曜的甲骑部队在以步兵为主的后赵军中纵横驰骋，无人能挡，“破石虎，斩石瞻，枕尸二百余里”“收其资仗亿计”（引自《资治通鉴·晋纪》）。关键时刻后赵高祖石勒御驾亲征，在洛阳之战中决定性的击败了刘曜，灭亡了汉赵政权，这支精锐的甲骑部队也落入后赵之手。

晋永和三年（公元347年），后赵大将麻秋与前凉大将谢艾对峙于临河，麻秋“命黑槊龙骧三千人驰击之”（引自《晋书》），这一名字来源于同时期东方骑兵普遍装备的马槊。马槊是一种长约4米的骑枪，不同于西方骑枪的刺击枪头，马槊的枪头是两面开刃的，这使得骑手可以在马上用它进行挥砍，在肉搏阶段更加灵活也更有杀伤力。后来麻秋率领这支黑槊龙骧军支持篡位的石虎并击败了一众政敌，以至于麻秋自豪的宣称：“我用兵于五都之间，攻城略地，往无不捷”（引自《晋书》）。再后来后赵被冉闵所推翻，但新生的冉魏政权很快就要直面一个新的劲敌，那就是鲜卑人建立的前燕。

连环马

鲜卑人的先祖正是当年被匈奴人所击败的东胡，他们逃往大兴安岭一带，形成了两个新的族群：乌桓和鲜卑。乌桓一族在白狼山一役战败后，自此离散，一部分融入汉地，一部分融入鲜卑。到了五胡乱华时期，位于辽西的慕容鲜卑部趁势崛起，建立了前燕政权，并逐步征服了幽冀二州，获得了组建重甲骑兵的资本。

晋永和八年（公元352年），一代神将慕容恪率军对冉闵开战，两军交手十余次，燕军皆败。在关键时刻，慕容恪掏出了压箱底的狠活：“择鲜卑善射者五千人，以铁锁连其马”“为方陈而前”（引自《资治通鉴·晋纪》）。这里要提一下，连环马并不是很多影视作品中表现的用铁锁将战马与战马相连，真要连成这样那也不用打仗了，只要一匹战马失蹄，整个部队就全祭了。其实连环马是用铁锁将战马与骑手相连，使其在高速运动中不至于坠马，古早的斯基泰骑兵就用过这招，也就是所谓的“鞍布”。虽然这样会限制骑手的发挥，但这也是想在无蹬时代速成甲骑部队的无奈之举，要知道前燕从立国到攻赵仅仅过去了十三年时间，甲骑战术对于他们来说完全是陌生的，但就是这么一支刚组建好的铁甲骑兵，最终全歼冉魏大军，生擒冉闵，一战奠定霸业！

但前燕最终在晋太和五年（公元370年）被前秦名将王猛所攻灭，而极度接近统一的前秦却在著名的淝水之战中败给了东晋北府兵，中原大地再度进入战火纷飞的混乱时代，但就在前秦帝国四分五裂之际，鲜卑人的另一支拓拔鲜卑部强势崛起，建立了北魏政权，同时也推出了一款全新的甲骑部队——北魏虎队。

北魏虎队

虎队的名字来源于其装备的虎纹具装，这种鲜艳的涂装十分容易识别，只要出现在战场上就能立刻让对手感受到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北魏虎队的诞生有着里程碑式的意义。因为这是（中国）第一支大规模列装双马蹬的甲骑部队，马蹬的诞生不仅降低了重骑兵训练的门槛，同时也让北魏虎队有了更多战术选择。

北魏天兴二年（公元399年）开国皇帝拓跋珪领军讨伐后燕，“帝以虎队五千横截其后，斩首五千”（引自《晋书》）。天兴五年（公元402年）北魏与后秦对峙于柴璧，拓跋珪“以精骑冲击，获兴（后秦皇帝姚兴）甲骑数百”“斩首千余级”（引自《魏书》），如此这般的战力不胜枚举。无论是正面冲击还是横截分割，无论是先锋威慑还是殿后护卫，虎队都能出色的完成任务。尝到了甲骑甜头的北魏开始疯狂暴兵，到了三代皇帝拓跋焘南下侵宋（南朝·宋：420——479）之时，已经可以动员出三万甲骑了，如此恐怖的动员能力，还要归功北魏一项特殊的制度——军镇制。

军镇是一种结合了游牧动员体制的军事特区，为了抵御柔然的入侵，拓跋焘在北方设置了一系列军镇，并派遣鲜卑贵族驻守。他们统领着各自部族构成了军阵的骨干，由于这些人多是出自拓跋鲜卑的龙兴之地——代国，因此也被称为“代人集团”。在代人集团之下，就是来自中原各地的强宗、军队的罪犯以及其他被征服的部族，这些帝国的不稳定因素被通通塞到了军镇的管辖之下，并在北魏对外用兵之时成为帝国的炮灰。军镇制为北魏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兵源，最终成功帮助北魏统一北方。但军镇制也存在很大的问题，他们在财政上是无法自给自足的，必须依靠向中央提供军事服务来换取赖以生存的生活物资，这就使得尾大不掉的军镇绑架了整个国家的前进方向，只有不断地对外用兵，军镇的存在才有意义，镇兵才能有口饭吃，统治军镇的代人集团才能拿到足够多的政治利益。

但到了孝文帝年间，北魏的政治中心南迁至洛阳并开始了汉化改革，与此同时，北方的强敌柔然日渐衰落向北魏遣使求和。两个因素叠加北魏开始考虑废镇削番，但权力这个东西放出去容易收回来难，中央的削番政策最终激起了“六镇之乱”。北魏不得不从昔日的死敌——柔然那里借来兵马，来平定本应为帝国抵挡柔然的军镇，虽然起义暂时被熄灭了，但如何安置数十万归降的镇兵成为了一个巨大的难题，最终起义死灰复燃并以燎原之势席卷了整个中原地区，此时的北魏政权已然是无力回天。在这场权力的游戏中，来自六镇之一怀朔镇的高欢控制了起义队伍并逐步掌握了北魏实权，最终建立了北齐。而另一支六镇起义队伍，来自武川镇的宇文泰控制了帝国西部，最终建立了北周。

北周与北齐各自继承了一部分北魏的军事遗产，并开始了长达数十年的争霸战争。在这一过程中有一支甲骑部队脱颖而出，那就是北齐的百保鲜卑。

百保鲜卑

百保鲜卑是北齐皇帝高洋从六镇军户中选出来的精锐死士，高洋此人有“英雄天子”之称，但却冷酷残忍，嗜杀成性。百保鲜卑的选拔方式就是决斗，“每一人必当百人，任其临阵必死，然后取之”“谓：百保鲜卑”（引自《隋书·食货志》），这种饥饿游戏淘汰出来的死士自然是锐不可当。北齐和清三年（公元564年），北周皇帝宇文邕联合突厥共同出兵伐齐，北齐三杰段韶、斛律光、高长恭联手出击，两军与洛阳城外的邙山相遇，兰陵王高长恭仅率领五百名百保鲜卑从二十万北周大军的包围圈中杀到金庸城下，摘下面具，高呼其名，北齐守军一时间士气大振。段韶和斛律光也趁着大雾突然杀出，内外夹攻大破周军！但一场战争的胜负已无法扭转双方的实力对比，因为北周此时已经点出了府兵制，凭借着更强大的动员能力，北周最终攻灭北齐。

但胜利的果实却被外戚杨坚所建立的隋朝斩获，最终统一了天下。但隋朝却在浩大喜功的杨广的治理下二世而亡，神州大地再次陷入万马齐喑的乱世之中，我们常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但实际上这一定律并不适用历史上绝大多数的帝国。罗马帝国覆灭后，欧洲再也没有真正统一过；阿拉伯帝国覆灭后，中东诸国至今也看不到合的可能，而对于那些生活在魏晋南北朝时代的人们来说，和平和统一只是昙花一现，分裂和战争才是常态，直到唐朝的到来。

玄甲军

前面提到当年的六镇之乱，宇文泰从武川镇带走了一批义军，这批人追随宇文家族在关中经营多年，形成了一个新兴的军事贵族集团，这就是赫赫有名的关陇集团。西魏、北周、隋、唐四代皇帝都是出自这个集团，可以说他们支持谁，谁就能龙登大宝。隋大业十三年（公元617年），李渊在晋阳起兵，随后一路势如破竹入主关中，得到了关陇集团的鼎力支持。四年之后，中原已经只剩王世充和窦建德两股势力能够阻挡唐军容，于是就有了我们开篇的虎牢关之战，经过多年的战争淬炼，唐军已经拥有了一支完全体的甲骑部队。关于这支部队，《资日通鉴·唐记》中是如此记载的：“秦王世民选精锐千馀骑，皆皁衣玄甲，乘机进击”“所向无不摧破，敌人畏之”。

在洛阳城下，李世民率领一千名玄甲军与王世充的数万骑兵遭遇，“世充大败，获其骑将葛彦璋”“俘斩六千余人”（引自《资治通鉴·唐纪》），此后王世充龟缩在洛阳城内苦撑待援，终于等到了窦建德的十万万救兵。虽然敌众我寡，但李世民还是决定主动出击，他抓住了夏军转移阵地时一次稍纵即逝的战机，亲率玄甲军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冲锋，一路杀穿了整个夏军防线，斩下夏军旗帜升起唐军大旗。窦建德的军队本来就已陷入混乱，如今看到唐军旗帜飘扬在己方后方瞬间士气全无，此时从侧翼迂回的唐军骑兵已包抄到位，他们和位于夏军身后的玄甲军，从三个方向发起夹攻，十万夏军一溃千里，窦建德束手就擒。消息传至洛阳，自知大势已去的王世充也献城投降，至此唐统一天下之路再无阻碍。

这场长达三百余年的乱世，那个属于金戈铁马的时代，终于暂时告一段落。此后战争环境的变化迫使唐朝骑兵开始向新的方向进行演化，但随后的安史之乱、五代十国、辽金宋争霸又催生了一个更加残酷更加血腥也更具统治力的甲骑兵时代，更不要提后来横扫天下的蒙古骑兵了，这一切我们就只能留到下期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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