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鑫雨 指导老师：刘楠

8年前，小范的父亲在云南“盲井案”中被害。小范的后妈在新婚第二天，伙同他人把小范的父亲骗到煤矿，伪造矿难骗赔75万元，那时，小范14岁。

从14岁到22岁，小范为了生计，四处打工，频繁换工作。去煤矿、卖竹笋、做“蜘蛛人”、干工地、做餐饮，他说自己大概换过20多个工作。打工、缺钱、网贷、回老家，一遍遍循环着。“后妈面上挺亲，却如此残忍，我对外人不信任了。”“别人只要惹我一点，我就会和他们翻脸”。

乡村振兴战略下，曾经的“盲井村”走出阴霾，脱贫攻坚，发展竹笋产业等，为小范开拓了新的生计渠道。赶上政府免费培训学挖掘机的机会，小学三年级辍学的他有了人生珍贵的证书。随着年龄增加，小范变得成熟，2岁的女儿让他有了责任感。

“现在有了小孩，心里有了放不下的东西，不想走远了”。

一、走出“盲井村”漂泊：8年换20多份工作

22岁的小范，每天5：40起床，赶到重庆的食品厂，开始一天的工作。

穿着围裙，戴着套袖，小范在重庆食品厂里加工蒸饺，把冷冻好的蒸饺装袋、封口、装箱、打生产日期标签。2021年5月20日，他把自拍工作画面发到名为“孤独的人没爱”短视频账号上，标题打着“520还在上班”。他的账号内容很纯粹，主要是自拍各种工作场景，“蜘蛛人”、工地挖沙子等，还有就是秀2岁的女儿“宝贝真乖”。

小范工作地

他已经是一名父亲了，身材开始发福。8年前，父亲去世时，小范14岁。

那是2013年10月，后妈宋顺群把新婚丈夫范厚友带到陕西煤矿，第二天，她就伙同他人伪造矿难，骗赔75万元，负责把范厚友骗出打工的宋顺群分得12万。一直到2016年，云南“盲井案”曝出50多人犯罪团伙，案情震惊全国。

那年，小范对记者说：“每逢过年看人家团聚，我就想，要是见到宋顺群，我拿炸弹把她炸了。”宋顺群原本是他认的干妈，面上挺亲。亲近的人如此隐蔽狠毒的欺骗，对小范的刺激很大，“别人只要惹我一点，我就会和他们翻脸”。

父母离婚，小学辍学，父亲去世后，14岁的小范，开始打工漂泊。

“小时成绩不好，一直在小学三年级待着，父亲矿难去世，再也没去上学。”

从14岁到22岁，去过六七个省，小范数不清换过多少工作，“大概二十几种”。

刚开始，小范到再婚的母亲所在的重庆，跟着表哥打工。表哥学修电器，他也跟着学，但是没有工资。

“学会了才有工资，我没工资啦。”小范回忆往事，总是笑嘻嘻，不在意的样子。

那时，未成年人属于“童工”，没办法买保险，工作不好找，他就去当学徒。

火锅店热气腾腾，吆喝声此起彼伏，15岁的小范一路小跑。收盘子、擦桌子，饭点时几个小时都在忙。一些顾客喝醉了骂人，实在忍不了，他就跟顾客吵起来。

半年之后，小范主动申请到厨房学配菜，穿着肥硕的厨师服，戴着白帽子，学着厨师的样子，往每个盘里放菜，在心里记下每次放多少，厨房里的师傅比较照顾他，工资也从1600涨到了2300，干了2年左右。但是小范觉得工资低，决定跳槽。

去新餐厅面试的时候，老板承诺小范的工资是每月2500块钱，可是干了一段时间，发到手里的工资只有2400块钱。

“那个老板不讲信用啊，不就100块钱嘛，我又跟他吵起来了。”

于是，小范一气之下不干了。这时候，他开始后悔离开了之前的火锅店。

十七八岁，年轻气盛，他干脆回云南老家了，和小镇的朋友们一起混，染红色的头发，谈女朋友。“那时候好奇嘛，就把头发搞得怪怪的”。

在云南老家找工作，困难重重。附近的石笋村煤矿，曾吸引近上百村民来打工，一次矿难发生后，煤矿整顿停产，很多人都去外地打工。

2017年初，经过表哥介绍，小范去了山西的煤矿“赚快钱”。媒体曾报道“云南盐津籍案犯的盲井案17起有9起发生在山西”，他还是去了。

每天上一次班，持续12个小时，二百多元。一次他在矿下睡着，噩梦中爸爸浮现了。醒来的一刹那，他想到后妈等人是怎样下手害死了爸爸，一身冷汗。

在山西煤矿只待了两个月，他就回老家了。

玩了一年多，小范去了浙江。先干餐饮，然后是洗浴中心，在男浴里给人拿帕子、毛巾，一个月能挣三千块钱。

“挺轻松的，就站在那儿玩呗。”小范总是能在工作中保持“玩耍”的心态。

为了挣钱，小范做过最危险的一份工作是“蜘蛛人”。高空作业，给高楼装景观灯。一根保险绳和一根作业绳，他攀爬在三十几层高的大楼外墙上，悬挂着进行作业。

“心里还是挺怕的。”小范有点恐高，每次准备下去的时候，他都反复检查好自己的保险绳是否穿好，绳子是否系好。

那天，在32楼，小范坐在主绳的座板上准备往下滑了，他不敢往下看，手紧紧地抓着保险绳，一点一点地往下移动。

他说，自己害怕的时候心里就想着自己2岁的女儿，得好好挣钱。那些熟练的工友都滑下去了，他还颠在半空中，每下一点，绳子都会绷紧，根本控制不住绳子和座板的摇晃。

小范拍摄正在高空作业的工友

“我就怕那个绳子断了啊！”

开始作业了，不到半个小时，小范就感觉要支撑不住了，但他不敢自己一个人行动，就等着其他工友一起下，熟练的“蜘蛛人”叮嘱他安全细节，慢点，小心点，这让他心头一暖，那是高空中唯一的依靠。

这份高危的工作，一天能挣四五百块钱，但有时候，如果零件掉下去，砸坏了酒店的玻璃，他还得赔钱。不久，他选择离开。

他回忆，自己在灯具流水线上做零件，流水线上要求很严，没有人说话，2个小时才休息15分钟，中间不能停，有时候干不好，还要挨骂。有一次，因为线长分配工作不合理，小范和线长吵了起来，又不干了。

二、小镇青年的抱团取暖 乡村产业发展带来新工作

“穷啊，哪个好心人帮我交点话费”，小范常常在微信上发这样的信息。

父亲被害曾经有20万赔偿款。2014年4月，他的表亲找来邻乡法律服务所的黄律师，帮着去陕西煤矿讨说法。为了息事宁人，陕西煤矿赔了20万元。协议的条件是，“不能以新闻媒体、上访等方式干扰煤矿生产秩序”。钱到账，黄提走了8万元。

“那时我十四五岁，糊涂着。8万元给律师太多了，想着那个律师后面还帮打官司，把75万要过来。”小范提到这些细节，眼睛瞪圆，语调满是气愤。后来，这位黄律师再也不接他电话。

赔偿金只剩12万，表亲提走1万，一个亲戚“借走”1万。他想用剩下的钱盖房子，完成父亲的心愿，但还是不够建起一栋两层楼高的房子。他想外出打工赚钱继续盖房子，但刚走出车站就被骗进传销组织，近4万没了。

不断换工作的小范，累了就回老家，和小镇青年们玩耍。

他们骑着摩托四处溜达，浑浑噩噩打游戏，没有工作，也没有钱，几个人就一起在网上贷款，在各种软件上借钱，欠下不少账。“加上利息得有两三万块钱”，他说自己还欠下了一辆摩托车，算上利息也有两万块钱。

“如果我亲生父亲还在的话，肯定还会管我，我也不会欠下这么多账。”小范煞有介事地分析道，但他总是一脸无忧无虑地日子，享受当下。

骨子里，小范对外人极不信任，但同龄的小勇是特例。“别人会给你来一手什么，小勇就不会。我们俩的交情就是有事打个电话，随时过去。”

小勇从小父母离异，各自去外地组建新家庭，他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小学六年级时，小勇和校长吵架，索性退了学。12岁的他独自闯荡，去新疆等地打工。

“杀马特”装扮的小勇之前住在小范家，两人有时一起去餐饮店打零工，追女孩。

小范和小勇

漂泊的日子，像小勇这样的同龄伙伴，是小范的精神倚靠。

小范浙江的时候胃疼得厉害，去医院一查，结果是胃穿孔。因为小时候父亲打工，住在单身的大伯家里，常吃了上顿没下顿，饿出来的毛病。在医院里的日子，和小范一起打工的朋友给他带饭，陪他。

成年后的小范，四处漂泊慢慢积累了经验，心性渐渐稳重。他在老家有了女朋友，地方脱贫攻坚措施不断，发展的机会也越来越多，返乡青年创业也带来了示范作用。

2020年，小范所在盐津县完成脱贫攻坚总体任务，达到了脱贫退出标准。《全力创建出脱贫攻坚的庙坝样本》，这是小范老家的脱贫报道，当地发展“靠山吃山”的集体经济，推动竹笋产业，也提供了就业机会。

小范家里有竹山，可以打竹笋卖钱，他在老家开拓生计。一个亲戚和他签好合同，打他家里的竹笋，3年时间。但是实际签合同的时候又变成了5年，“我之前盖房子借了他一千块钱，他就把合同加到了5年。”

小范重情义，最后还是签了合同，让亲戚家来打自己家的竹笋。

小范也试着在自己的短视频账号上，推销老家的土特产。他喜欢老家的山水风土，常常选取美好的景色，360度自拍视频。

在老家的日子，小范刚好赶上政府免费招学挖掘机的机会。学了一个月，拿到了挖掘机操作证，未来可以有新的工作渠道。这是他自小学三年级辍学后，学习上最后成就感的事情。

云南庙坝镇脱贫后一景

三、“盲井案”黑色阴影散去 乡村教育托举孩子未来

小范的老家，曾经被“盲井案”笼罩的阴影逐渐散去，脱贫攻坚，乡村振兴，“盲井村”二代的孩子的教育有很大改善，有些已经考上了大学。

2016年警方的抓捕行动，单石笋小学就有二十多个孩子父母被抓，他们成为事实上的孤儿。对案发后，石笋小学校长龙发银召集和谐孩子，安抚心理，专门在学校开了“烹饪课”，教不得不自己持家的孩子学会做饭、均衡营养。

“对父母出事的孩子，我们会有特别的关怀。谁的心理有问题，会让老师多安排他们参加活动，找性格开朗的孩子做他们的朋友。”龙校长说。这些年，当地村民们也托举着父母服刑的孩子们的成长。

像小范这样三年级就辍学的情况，不会再被允许。近几年，当地教育扶贫队还对辍学学生逐一走访入户开展劝返工作，落实控辍保学，让孩子们上学，助力脱贫攻坚。

小范很欣慰，家乡的教育在一点点变好。他错过了最需要安慰和教育的时间，但在被现实和生活逼着成长的过程中，他也渐渐和自己、他人和解，慢慢原谅那些施害人的孩子。

“大人犯罪的事和孩子无关，我不会怨恨她。”小范说的小云，是“仇人”的女儿。

小云的妈妈就是“盲井案”团伙作案人员之一，在监狱患癌症去世。小云的父亲在煤矿打工高位截瘫，也已经去世。这些年，小云也靠自己的努力，在外打工，拼命摆脱上一代的黑暗往事。小范觉得，同龄的小云也是受害者，他并不怪罪。

漂泊了6年后，小范和女朋友有了一个“家”，因为年龄不够没领结婚证。但是孩子一岁的时候，爱人选择离开他，他说原因很复杂。

在重庆再婚的母亲，现在帮小范带孩子，这也缓解了母子多年的紧张关系。之前因为父亲矿难赔钱的事情，小范和母亲发生过激烈争执，回想起来他觉得后悔。

“当时自己年纪还小，自己心里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大人嘛，肯定也是为了自己的子女着想”。小范重新去理解母亲，并思考自己作为“父亲”的责任。

2岁的女儿很漂亮，水汪汪的眼睛，留着齐刘海，已经会说话了。小范喜欢在短视频软件，用各种美颜软件工具装扮女儿。

在置顶的短视频中，他写到：“还是希望你回来，我不想小孩没有一个完整的家”。

从14岁到22岁，曾经把不停换工作当做好玩和刺激，如今，女儿拴住了他的心。

“以前我没小孩，想去哪里直接就走了，现在有了小孩，有时候就要为她着想嘛。心里有了放不下的东西，不想走远了”。

如今，在重庆食品厂的工作，每个月能挣两三千块钱。虽然不多，但小范觉得，“管他工资高低呢，先干下来吧”。

女儿没有母爱，小范就要给她更多的父爱，下班后，他会带孩子去游乐园玩耍，把美好瞬间发到短视频平台上。他还在为孩子的户口想办法，未来让小孩正常上学。

“我现在心里只有工作、小孩，早点把钱还了。”

小范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就是找到父亲的骨灰，当年不知道那些犯罪团队把骨灰扔到哪里了”。

作者介绍：张鑫雨 中国传媒大学本科生

本期编辑：涂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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