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往事:荆门断忆

当知青,讲知青,纪念知青。让我们一起倾听知青的故事,感悟历史中的人、人的历史…...

作者:谢力军

荆门断忆

五、批斗

不是每天都有猪油饭吃,也不是每天有人被五花大绑带走。民工们自寻开心的花絮不过是昙花一现,生活要继续,快乐得自找。总要有新的噱头化作鸡血,注入为斗争而生的血脉,让瞳孔充血成斗鸡眼,让汗毛炸起成翻毛鸡,临阵磨爪升级为战斗鸡。有“最高指示”为证:“八亿人口,不斗行吗?”

在我们从小到大的生活中,每个人不是在挨整,就是在整人。随着“城头变幻大王旗”,整和被整的身份也会对调,更多的,是同时兼有两种身份。你整我我整你,打落水狗的事情,大家做起来得心应手。

记得在生产小队时,一天下雨,都窝在仓库里搓“草要子”(即稻草绳子,用于捆“草头”)。大队支书为避雨也驾临我队。队长为支书安排了一场学习与批判现场会,指定我发言。我运用村里四类分子自我糟践的套路,列举自己的“差火”行为,如压谷时把石磙套反了,锄草时把苗刨了之类,拼命自黑,来反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必要性。

临到支书讲话,他口若悬河,把一个人不会做农活描绘成天下第一无可饶恕之事,无情地嘲笑我这个城里伢的无知可恶。后来我到了知青大队,多次率队去参加邻近生产大队批斗“四类分子”的大会。我们知青比农民更能说会道,更会上纲上线,通常是主要批判发言人。后发言的人要是不比前面发言的说得更狠,批斗更凶,都不好意思下台。

我这次上山后的第一件事,是在全体民工大会上为酗酒作检讨。民工们横七竖八散坐在工棚里,嘴里叼根9分钱一包的“红花捞子”或“万山大哥”烟,面无表情,一如街头围观“猴把戏”的瓜众,免费消费着新猴子的表演,以及随后以李政工为首的其他人对我义愤填膺的批判发言。我的检讨系统而流畅,态度虔诚而淡定。这对我来说已是“英雄见惯一平常”,前一年在枝柳铁路时,我“私藏匕首”被身边人告发,入选了新堰营阶级斗争十大动向之一,见过更大的、批斗我的阵仗。

人们很快就明白,这不过是荆门批判风暴的垫场演出,批判斗争矛头很快指向另外的倒霉者。

倒霉者也是知青,和我同时下乡的S,也是17岁,出生于普通的小城镇市民家庭。S和我住在一个竹棚里,脾气温和,平日里聊天总是轻言慢语,一脸和善。也不知是谁举报到了上面,说他私下里对当时已经写入党章和宪法的接班人林副主席,还有伟大旗手江青同志有不满言论。具体说了些什么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宣布出来的S的罪名是“恶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成员”。那时每天晚上都是要政治学习搞革命大批判的,空对空批判大家难免昏昏欲睡,从上到下正绷紧了阶级斗争的弦要抓反动典型。

于是,每天晚上的大批判有了具体斗争对象。每个人都要发言,都使劲往重处说,互相比着看谁火力猛,水平高。我当然也不例外,摇身变为大批判的积极参与者,一起“打堆锤”。李政工更忙了,赶出了批判声讨专栏,图文并茂,火力十足,雄辩胜于事实。

S白天和我们一起劳动,晚上接受大家的批斗,并一再作书面检查、口头认罪。除此之外,我再没有听到S开口说过一句话。

好在这样的时间不长,好像是国庆节后,又有生产队的人前来接替我们,我们得以返乡。以我那时外围底层群众的卑微身份,不可能知道上头对S有什么样的结论,回家后会不会采取进一步的措施,估计S本人也在黑窟窿里。

我们从沙洋坐驳船顺流直下,在岳口上岸。岳口知青获准回家过一夜。第二天,我们不敢多呆,几个知青互相邀约,老老实实返回生产队。就在此时,一个消息迅速在返队的知青中传开——

在回家的当天夜里,S在家里上吊自尽了!

闻听凶讯,我从错愕到惊恐,心情无法形容。在我十几年人生当中,第一次有熟悉的同伴突然离世——以如此极端的方式!我不明白,前一天还和我们在一起的一个大活人,怎么一夜过去就这么没了!S怎么就在何去何从的权衡中认定死亡比活着更好?怎么有勇气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想,面对每天晚上无休无止的批斗,S应该是陷入绝望中很久了。度日如年,他应该是早就计划好了,决意离开这个对他充满敌意,生无可恋的人世。他一直忍受着,坚持着,就是为了回家,为了能够在生他养他的父母身边结束生命,这是他想到的最好归宿吧?

六、反刍

那以后不久,我在生产队附近的公路上碰到大队赤脚医生朱医生——一个曾患小儿麻痹症,不良于行的好人。他把我拉到一旁说:你小心一点,有人在告你!

朱医生说,他无意中在大队部看到了一份关于S的申诉控告材料,上面有一溜被控告名单,他在上面看到了我的名字。

闻听此讯,我的反应有些木然。我想,S根据自己和哪些人说过所谓“反动言论”,就应该知道举报人是谁,那是他要控告的主要对象。我和其他人肯定是作为批斗者被列为控告对象的。我不知道我是应该害怕,还是同情,是应该辩解,还是防范。

回到生产队,我又被抽到公社加工厂,踩花包、榨油。最大的好处,是晚间乘厂长回家后,我们几个临时工可以偷偷舀几瓢刚榨出来的棉油,在食堂炒油盐饭吃。油与饭1:1的配比,正是我吃猪油饭时的比例,我那辘辘饥肠又得以食膏而肥了。

约摸是在年底的一天晚上,我们作为公社直属单位的人员,突然被集中起来开紧急会议。由公社党委书记傅书记亲自传达中央文件,文件内容是通报“九 · 一三”事件。至此,所谓“林彪叛逃事件”在发生两三个月后,逐渐被底层老百姓知晓。

回头一想,我们在半山腰竹棚开S的批斗会时,正是林彪事件发生前后。这个充满颠覆性爆炸性的消息被封锁得严严实实,到了国庆节,“两报一刊”铺天盖地刊登的,仍然是世界各国发给主席和林副主席的贺电。老百姓们还在按照惯例“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反对他的人仍然是“该管的管、该关的关、该杀的杀”!又过了五年,那个权倾一时的“文革”女旗手也轰然倒下。

在很长的时间里,S那张温和友善的年轻面庞一直在我眼前晃动,那一场场批斗会的景象也不时浮上心头。

时间和历史均已证明,S的质疑是对的。他的言行,衬托出了我们这些平庸无知者的可笑,和落井下石行为的可耻。

可以想见,面对周围的口诛笔伐时,S内心的厌恶、不屑与绝望。一场民工工地上扭曲灵魂的革命大批判活动,最终以一个年轻高尚生命的终结收场。这和鲁迅笔下的民众围在刑场旁,欲舔舐志士夏瑜热血的场景并无两样。距鲁迅的年代已过去好几十年,历史仍在翻篇中轮回,劣币屡屡驱逐良币的闹剧仍在频繁上演。

有思想的人是独立的人,也是敏感、脆弱的人。他比我们更接近上帝,更洞悉真相,看透人性。S把自己的生命定格于17岁,用生命的代价,完成对如我这般愚昧者的思想启蒙;让身负重孽者经受道德良知的审判;任执迷不悟者在喧嚣争斗中走向末路。

如果我们试图寻找这一切的答案,请重读北岛的《回答》——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作者简介

谢力军,笔名小熬浆湖,自由写作者。1954年出生,祖籍湖北天门,曾作为知青下农村5年。

知青往事:荆门断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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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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