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往事:兵团猪倌的苦乐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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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团猪倌的苦乐年华

作者简历王文川 ,1969年3月加入内蒙古生产兵团二师十五团三连,1972年中国人民解放军6410工厂,1975年吉林大学中文系,1978年石家庄市第十中学至退休。

初春,春寒料峭。

从三连驻地北行,穿过一片杨树林,就是北猪号了,来到兵团的第一天我就被分配到这里。

三连有南北两个猪号。北猪号离连队驻地有三里多,饲养着四五百头壳郎猪和小猪、肥猪。我、杨义平、柳玉兰三个女生和电报大楼的下放干部老宋,跟着一个原劳改农场暂时留场的福建人学习养猪。福建人自称是反攻大陆时从台湾偷渡过来的“水鬼”。“水鬼”长得猴头猴脑,操着一口闽南话,热情地说这说那,让人半懂不懂的。粉碎饲料、铡草、挑水、煮食、喂食、清圈、垫圈我们都要从头学起,所有的活计几乎都离不开挑担,平均每人一天要挑一百多担。虽说我们穿着棉衣,第一天下来肩头就布满血印子,扁担再放到肩头时,个个呲牙咧嘴倒吸凉气,走几步就得换换肩,一闲下来就用手提着棉衣的肩部。很快棉衣的肩头打上了补丁,我们的肩头的皮肤变得发黑,摸上去木木的,此时我们挑起担子昂首挺胸,步履轻捷,扁担在肩头一上一下忽忽悠悠的,桶里的水一滴不撒。

北猪号的四面都是大田,猪号没有围墙,以煮料房为中心,南面是足球场大小的一片草滩,其它三面都是土坯搭成的成排的猪圈,当时最困难的就是猪号没有井,我们只能到离猪号四五百米远的一个叫大巴洞的水塘取水。每天早上,我们一到猪号,就系上被猪食浆得像牛皮纸一样早已看不出颜色的大围裙,蹬上因漏水或脚汗总是湿叽叽的雨鞋,挑起水桶直奔大巴洞。大巴洞岸边伸向着水中央搭起一条长长细细的木板,挑着水走上去颤颤悠悠的,封冻时节我们每天都要在木板前部的冰面上凿一个大洞,取水后小心翼翼地走过木板,尽量不撒水,不然木板上结了冰挑水就更困难了。随着我们的脚步,身上的围裙呱哒呱哒,脚下的雨鞋咕唧咕唧,肩头的扁担吱吱咯咯,再加上几百头猪饥饿的嚎叫,在旷野上空汇成一支具有些许摇滚风格的猪号晨曲。

春天的脚步是悄无声息的。一天午后,我带着几分睡意从大巴洞挑着水往回走,刚踏上猪号后面那条土路,就觉得身体也像肩头的扁担那样忽悠起来,我急忙放下担子定了定神,抬头四望,一切如常,就又挑起担子小心翼翼地迈开步。这时我才发现是大地随着我的脚步在起伏,我不知所措地大叫起来,刚踏上土路的战友也跟着喊起来,“没事,没事,翻浆了。”“水鬼”飞奔过来喊道。原来这是河套地区特有的自然现象,春天大地解冻,地皮下面形成泥浆,这时人走在上面就像走在席梦思上,走一步颤一下,恍如腾云驾雾。而后的那些天,猪号北面的土路上,每天都有各种车辆被陷住。车老板的脖子暴着青筋,玩命地吆喝着,手中的鞭子甩得啪啪响,拉套的马拉断了套绳,驾辕的马累得直打响鼻,车愣是一动不动。有时赶来救援的拖拉机竟不但没拉出马车,自己也被陷住。更多的时候是倒霉的车老板,骂着街满头大汗地把车上的东西卸下一部分,把车拽出来,挪个地方再装车走。每到这时候,我们这个整天难见外人的猪号就热闹起来,喝水的、借工具的都要借机聊几句,我们嘴里安慰着他们,心里可偷着乐。

很快我们就乐不起来了,土路越来越难走,挑水的速度明显减慢,害得我们每天都要加班挑水至晚上。连里给我们做了一辆用汽油桶改装的人拉水车,北京知青宝才分到猪号后,成了这里唯一的青壮男劳力,拉水车的活儿自然就落在他身上了。虽然木匠崔舜、铁匠大机他们使出了浑身解数,想方设法让水车轻便省力,无奈在这“席梦思”路上一个人根本拉不动,更何况宝才个子不小,体重却不足百斤,走路都打晃,一到连队就被人称为“排骨”。于是,猪号又添一景:“排骨”弯成虾米状一步一低头,在前面拉着车,我们三个女生手肩并用,在后面用力推着;“排骨”在前面喊“姐姐们,使劲啊!”我们在后面“使劲!使劲”的应和。谁也不敢懈怠更不敢停歇,一趟下来常常是四个人满头大汗,坐在地上直喘粗气。

我们盼望着春天快点过去,让土路坚实起来。终于有一天,我们正站在大巴洞的木板上,传递着水桶给水车灌水,转身之间我无意中喊了一声,随着高亢的声音水中央的冰面竟“轰”地塌下一大片,惊喜之下,大家就你一声我一声地喊起来,一声比一声响亮,冰面塌了一片又一片,最后就只剩下靠近岸边的一圈冰了。更出人意料的是,喊声刚落,一条两尺左右的大鱼“嗵”的一声从水中跃出,又“啪”的一声跌落水中。我们拍着手跳着、笑着,全然忘记了运水的艰辛,高高兴兴地灌满水,拉着水车回去给猪开饭,土路似乎也好走多了。不知不觉我们到兵团的第一个春天过去了。

仲夏,水丰草美。

夏天的河套地区,真的有了“边疆赛江南”的景色:一望无垠的碧绿的麦田、稻田,大片顶着黄色花盘的向日葵,草滩上、沟渠背上五颜六色的野花,还有连队驻地北面瓜田里满地肥硕的甜瓜,菜地高高低低满架沉甸甸西红柿、黄瓜、茄子、豆角……

每天早晚我们穿过那片白杨树林,能听到树叶在微风中低吟,可是这里没有蝉鸣,日夜伴随我们的是蚊虫。只要是在室外,无论什么时候头顶上方二十公分,总有蚊虫结成黑乎乎一团,嗡嗡地叫着,怎么赶也赶不走。特别是那小米粒大小的小咬,一叮就起一个大包,第二天大包就开始流水,若是叮在眼皮上耳朵里,半边脸很快就肿起来,火辣辣的又疼又痒。常常是昨天还拿别人变形的五官取笑,今天就得以更怪异的胖脸见人了。于是,夜晚浇地的男生们,身穿秋装,戴着手套,脚蹬长筒雨靴,头上套着化肥袋,只露出两只眼睛,活生生一队令人恐惧的“三K党”。就连看电影我们都得“全副武装”,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手里还拿把扇子,因为脸还暴露着,何况也许还得去“方便”一下,即便是少搧几下,第二天肯定就坐不住了。

猪号料房是一座下砖上坯的房子,坐北朝南一共五间。中间是一大间,东西对称,各分两间。南边的是煮料房,靠北墙一溜四口大锅,中央是一个大水池,北边的是烧火的灶间。西边的房子作了仓库,东边的用来煮料,它的东墙根有一个两米见方,一米深的水泥池子,池子下部有两个方孔,平时挡着木板。墙外是一个二十多平方米的喂食圈,圈内青砖铺地,圈中央并排两条五米多长的食槽。只要不上冻,我们都把煮好的猪食倒入池中,打开挡板,猪食流进食槽,就可以给猪开饭了。

猪也是分等级的。一天两餐,不仅猪食有精料粗料之分,而且小猪、肥猪是在自己的圈里吃,它们的任务是傻吃闷睡少活动,只有二百多头壳郎猪要到喂食圈吃饭。猪食一挑出料房,猪们就叫着趴上门,个个脖子伸得老长,人走进一个圈把猪食倒入食槽,旁边圈里的猪就敏捷地趴上墙头朝你叫。每到此时,整个猪号此起彼伏的叫声能传出几里远。我们一般只留一个人给壳郎猪开饭,从离喂食圈最远的猪圈开始。人一走到圈门口,圈里三十多头猪顿时不叫了,个个瞪着你开门的手——拿开别着门的铁棍,打开圈门,猪立刻争先恐后一个不落地直奔喂食圈。我们曾在中途放几个土筐设置障碍,只见猪个个轻松地一跃而过,一溜烟儿跑到食槽边。可要把吃完时的猪赶回圈里,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我们要手脚口并用,喊着,打着,踢着,猪们才懒洋洋不慌不忙地往回走,个别中途开小差的,等待它只能是一通乱揍了。

壳郎猪是猪号的下等公民,不仅吃饭要跑路,而且猪食中很少有粮食,粉碎的苜蓿草、豆秸、麦鱼子(小麦粒的外壳)加水煮过,像撒胡椒面似地撒上点米糠麦麸,能添上几铲煮烂的胡萝卜就算是改善伙食了。看到草滩上、沟渠边日渐茂盛的野草,不知是谁想出了放猪的主意。要放的当然只能是壳郎猪了,反正它们在家吃草出去也是吃草,省去我们铡草煮食,还能吃上新鲜草,何况只有它们腿脚利索,正需要运动长个儿。

选了个阳光灿烂的大晴天,我们一大早就来到猪号,还在睡懒觉的猪被轰起来,看到大开的圈门喜出望外,立刻就精神抖擞地跑向喂食圈,不料圈门紧闭,只好站在门外干嚎。我们人手一根长树枝,赶着一百多头猪出发了。放猪可不同于放羊放马,猪骨子里散漫懒惰,出了猪号不是撒欢乱跑东张西望,就是慢吞吞半天不挪步。我们舞动着树枝,喊破了嗓子,勉强把猪们拢在一起,可猪群怎么也上不了路。想想羊群都是跟着头羊走,我们仨目光一对,异口同声“头猪”,就把宝才推到前面,宝才在前面“啰啰,啰啰啰”地叫着,我们跑前跑后地轰着,好不容易才把猪赶到离猪号三四里的支渠边,喘着粗气的猪看到洼地里鲜嫩的苜蓿立刻大嚼起来,喘着粗气的我们四个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兵团的大田渠道纵横,大的支渠就像小河,两边的渠背三四米宽,上面长着成排的白杨树,渠背外面一般都有大大小小的洼地,洼地里不仅野草长得特别茂盛,还有不少小水坑。猪们一边吃草一边喝水,看起来挺享受的。我们可没有羊倌那么悠闲自在,从来不敢坐下,我们得分四个方向站着,不时地把离群的猪轰回去。接近中午,我们赶着猪群往回走,经过大巴洞时,大家不约而同叫了起来:“洗澡去,让猪洗澡吧!”习惯了在稀泥里洗澡的猪,到了水边却不敢下水,有几个还往回跑,我们连喊带打,总算把猪都赶下了水,抬头一看都笑得喘不上气来——下水的猪扬着鼻子,姿势各异,一个比一个游得快,几百米的水面转眼就游到对岸,上岸的猪哆哆嗦嗦地原地打转,没一个跑开。我们绕到对岸,赶着猪继续往回走,猪个个蔫头耷脑,老老实实地跟着宝才走进猪号。猪稀里糊涂的被赶回了圈,我们拖着沉重的腿走进料房,准备起下午的猪食。没想到还没等到中午,猪号又响起此起彼伏猪叫声,看到吃饱喝足的小猪肥猪懒洋洋晒着太阳,我们也同情起那些可怜的壳郎猪了,手忙脚乱地再给壳郎猪圈里扔些干苜蓿——它们一天就只吃一顿晚饭。

放猪在当地的确是个新鲜事,半个月过后,我们的猪群走出去有点模样了,我们也找到了放猪的感觉,赶着猪群走在猪号北面的路上,赶路的人大多是自动闪到路边,好奇地驻足观看。一天,猪群刚上路,我就看见前面走着一辆木轱辘的牛车,赶车的老乡坐在车上一晃一晃地打着盹,猪群呼呼啦啦地走过去,他刚睁开眼就把嘴张得老大,半晌才冲着宝才喊了一声“二小”,竟不知该说什么了。更有趣的是,一次连里的大车给猪号送新割的苜蓿,还在路上走,正赶上猪群出来,猪们一窝蜂拥过去,乱叫着把大车团团围住,惊得拉套的马抬起前蹄,一声长嘶,车老板一骨碌跳下车,拉紧缰绳,对着猪群破口大骂,我们怎么赶猪也不走,还是车老板一记响鞭,猪群四处逃散,大车才乘机冲出重围。

放猪终于也让我们有了片刻的闲暇,挥舞着树枝赶猪的同时,我们也能观赏一下这独特的垦区风光,采几朵不知名的美丽野花,甚至揪几个未成熟的豌豆荚嚼嚼。八月,当猪群被赶进收完小麦的大田,我们也能像羊倌那样在田埂上坐坐了,猪看起来笨头笨脑的,此刻却令人咋舌,它们的大嘴不但在麦茬中十分灵巧地寻找到遗漏的麦穗,还能吸起土中的麦粒。看着猪们老老实实地顺着麦垅闷头找食,听着猪嘴里咔叽咔叽的嚼食声,吹着凉爽的小风,倚着渠背枕着鞋,有时我们还能眯上一小觉。

一到夏天,大田排的战友们最盼望的就是下雨,可这里很少下雨,而且一般都是只下半天,极少有连阴雨。下雨的早晨,连里的人大多是笑盈盈的——终于可以歇歇了,只有后勤排的人愁眉苦脸。雨天的活就更难干了,猪是不能放了,我们又要按时给它们开两顿饭了。在泥泞的路上拉水车简直是天方夜谭,我们只得披块塑料布,挑起水桶在雨中跋涉,穿着雨鞋的脚艰难地从泥水中拔出,摇摇晃晃地挑回一担水,也只剩大半桶了。猪圈里全是漂着猪粪的泥浆,人一进圈猪立刻就围上来,挑着猪食站在没过小腿的泥浆里,只能任泥浆溅满全身。雨水、泥水、汗水混合在一起,半天下来个个都浑身湿透满脸泥,几乎看不出摸样了。每当崔舜师徒冒雨来到猪号时,我们就像盼来了救星似的欢呼起来,身高体壮的他们闷头干活,一个顶俩,挑起水一会就把我们落出老远。可是大家苦干一天,往往还是天黑以后,猪才能吃上晚饭。

雨天给我们带来的也不只是劳累,偶尔也会有轻松的小插曲。一天早晨,天突然下起雨来,看着大田排的战友兴高采烈地回宿舍学习去了,我们忿忿地走进雨中。拖着越来越沉重的脚走过不见人影的菜地,大家心照不宣停下脚步,看看地里那些诱人的西红柿、黄瓜,相视一笑,无言四顾,冲进菜地,狂摘一气,再撒开腿飞跑。到了猪号,撞开仓库的门,把怀里的东西倒在地上,踢上门,一屁股坐下,憋了半天的笑爆发了,淹没了屋外的雨声……突然,门被推开了,笑声戛然而止,“乐什么呢?”崔舜进门就问,我们捂着肚子又笑起来,看到地上的东西,他也跟着笑开了。接着当然就是在猪们饥饿的叫声中,风扫残云般吃完我们的“战利品”。听说第二天连长找到后勤排长,让他查查偷菜的人,重点是穿四十几号鞋的男生。

猪号里的麻雀特别多,胆大的竟敢跳进食槽啄食,赶走又飞回来,我们早就打上它们的主意,一连几天都在议论烧麻雀的味道。一个无月的晚上,我们开始行动了:拎着麻袋,拿着手电,走到圈里棚下,手电一照,椽子上满是麻雀,傻傻的一动不动。我们七手八脚一会儿就抓了半麻袋,拎回仓库,扑扑楞楞倒进铁炉子,盖上炉盖,铲来料锅下的余火直接烧炉子。炉膛里没了动静,打开炉盖,一股羽毛的焦糊味儿中隐隐透出肉香。我们一边咝咝地吸着气,一边撕下滚烫的胸脯肉填进嘴里,享受着半生不熟的鸟肉快速冲下喉咙的快感,不一会儿狼吞虎咽解决战斗,打扫完战场,心满意足地顶着满天星斗收工了。

深秋,寒霜满地。

绿色似乎在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大地被霜染成一片金黄,路上走过成队满载的马车牛车。在这里收获的季节就是储藏的季节。猪号的仓库也被装得满满的,豌豆、黄豆、小麦、胡麻饼、米糠、麦麸等精饲料样样齐全,猪们的伙食明显好了。猪号前面的空地上挖出一条宽两米长十几米的沟,倒进了十几大车胡萝卜。我还从没见过这样浅黄色的胡萝卜,一般都有二十多公分长,大的赶上内地的白萝卜大。午后,料房里飘散着胡萝卜的甜味,我们把煮好的胡萝卜在锅里捣烂,再搅到煮好的猪食里,但是位于锅上层中心的都被捡了出来——不洗就煮的胡萝卜,只有在这个位置的才是干净的。捡出来的胡萝卜被我们放在房顶上晒,几天就变得抽抽巴巴全是皱纹,吃起来筋筋道道很有嚼头,即便有点牙碜,也是美味,大家得空就嚼,来猪号的人也多是嘴里吃着手里拿着。那时人们的肚子就像无底的筐,能吃的东西什么都往里装,我们把泡过的豌豆装进铝制饭盒,用绳子绑紧,扔进猪食锅,煮好猪食捞出饭盒打开,你一把我一把吃得津津有味。胡麻饼是胡麻榨过油的下脚料,拉着一大车胡麻饼走在路上,香飘四野,让人垂涎欲滴。刚到猪号时,我曾偷偷尝过,出乎意料,又苦又涩,至于那酒糟更是闻着香却无法下咽的。

天气一天天冷起来,患病的猪也一天天多起来,喂食的时候,常有猪卧在圈里不动,小猪更是咳成一片。我们跟着天天来巡查的兽医学会了给猪喂药打针。原以为把药拌上精饲料,毫不费力就让贪吃的猪吃了药,没想到只要拌了药,多傻的猪也一闻就走开了。给猪喂药可不是件简单的事,三四个人协同作战,先把猪抓住摁倒,把一个长二十多公分的铁皮制的半圆形槽状物塞进猪嘴,再把药倒进槽中用水冲下。相比之下,给猪打针还省力些,拉住猪的一条后腿,用钢制的注射器对准猪耳朵后肉厚的地方扎下去,迅速推完药拔出,不到一分钟就完成任务。而对于那些小猪,我们索性把生病的都赶到猪圈一角,几个人站成一排拦着,让它们紧紧地挤成一团,再挨个儿扎下针去。尽管我们的野蛮治疗颇有效果,但死猪的事还是几乎天天发生,猪号西面的空地便成了猪的坟场。每天早晨我们把死猪拖出圈扔在空地上,中午再扛着锹哼着国际歌去埋葬它们。有几次,我看到前一天埋好的猪,又被刨出来,啃得七零八碎的,不禁毛骨悚然扭头就跑,好在有好心的义平、宝才会再去掩埋它们。于是天黑以后,就常常听见猫头鹰凄厉的叫声,俗话说:“不怕猫头鹰叫,就怕猫头鹰笑。”月明之夜,几只猫头鹰一声接一声地怪笑,更是让人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头皮一阵阵发麻。

入秋以后,猪号又添了一项新工作——垫圈。每天下午喂完食,我们就要用铁耙子挨个圈把猪睡觉处的湿草耙出,再背来干燥的麦秸垫上。料房前的麦秸垛堆得比房还高,我们把绳子放在地上,挥舞着三齿木叉往上堆麦秸,然后捆好麦秸背走。麦秸虽然不重,但人人都尽量多背,远看就像一座小山在移动。每当看到自己和战友们穿着打着补丁看不出本色的垦服,头上身上落满草棍、麦叶和土,背着比身体还大许多的麦秸捆,顶着萧瑟的秋风,吃力地行走在猪圈间时,我脑海中总会浮现出电影《农奴》中的场景,不由地阵阵心酸……

隆冬,风雪肆虐。

内蒙古的冬天来得真快,稻田里稻子还没收完地就冻了。当雪把场面盖上的时候,连队的生活节奏明显地慢下来了,除了有挖渠任务的时候,照例还要全体动员,大干苦干大会战。平常的日子,早七点起床,晚九点熄灯,食堂一天开两顿饭,两顿饭之间各排各自为战,干着连里的各种杂活。一早一晚例行的“天天读”(天天读毛主席著作)班务会后,其它时间就可以个人支配了。只有后勤排一如既往,仍然重复着往日的工作。看着大田排的战友半天半天地坐在食堂里学习文件,我们羡慕极了。

塞外隆冬,风雪载途,朔风卷着雪粒吹起道道白烟,远远望去,猪号就像茫茫雪海上的一叶孤舟。入冬没几天我们的脸上长出冻疮,白一块紫一块的;手上裂开一道道血口子,一着水就疼得钻心;沾满猪食的衣袖、裤脚和棉鞋整天冻得硬邦邦的,一动就咔咔地响;顶着刺骨的寒风喂食、挑水、垫圈,一刻也不敢停歇。寒冷就像无数小虫,从四肢钻进骨头里、血液里,不一会儿人就像掉进冰水,浑身冻透,手脚没了知觉,嘴唇僵硬,结结巴巴说不成话。回到料房大家咬着牙把手伸进料锅取暖。有时冻得实在受不了,索性脱下鞋袜,把脚也伸进了料锅。傍晚收工,风更大了,饥寒交迫的我们排成一列,正着走一段,倒着走一段,踉踉跄跄一步步挨回连队。晚上回到宿舍,喝上一杯热水,躺在烫人的炕上,有几次幸福得我差点落下泪来。

不知为什么,也就从这时开始,让我接替老宋干起烧火煮料的活儿了,每顿四锅猪食两锅热水,要用四口大锅按时做完。烧火煮料可是个技术活儿,我原以为多加木柴多加煤就行了,没想到竟连火都生不着。开始几天到八九点钟料锅还没有热气,大家各显神通,七手八脚一齐烧火,才解了我的难。“人要实心,火要空心”,渐渐地我悟出:生火时木柴要架起来,添煤要勤要撒开,封火要等火不旺的时候,洒点水的煤最好烧……实践出真知出经验,不久,我就俨然一个烧火的老把式,连队包饺子我也能帮炊事班烧水煮饺子了。烧火的活儿虽然比喂猪轻松,但干活的时间要比别人长些,冬天夜长,我天蒙蒙亮就得提前出工,擦黑才收工,天越冷干的时间就越长。每天早晚一人走在黑魆魆的路上,一步一滑,跌倒又爬起,我常常唱着歌给自己壮胆,有时心里还挺得意的。

仓库的饲料多了,老鼠也多了起来。每天早晨推开料房的门,脚下总能踢起几只吱吱叫的老鼠,天寒地冻,聪明的老鼠竟在仓库废弃的灶坑里做了窝,几天我们就从灶坑里铲出成桶的粮食,胆大的老鼠还敢爬上锅台偷吃猪食,舀猪食舀出死老鼠也成了常事。每天我来到猪号总会先隔着料房没玻璃窗户往里看,料房空无一人,四口大锅边都趴着一圈老鼠闷头大吃,足足有上百只,我大叫一声,老鼠们齐刷刷抬起头看看我,没一只跑开,声音刚落,老鼠们又低头吃起来,再叫一声,大部分老鼠竟连头也不抬了,我跺跺脚推开门,它们才一哄而散抱头鼠窜,转眼间就销声匿迹了。

入冬以后,大部分的猪除了吃食,几乎整天都卧着,不是晒太阳就是睡觉。疯跑了几个月的壳郎猪们也只有开饭时,才会出圈跑几步。猪看来是一时难以适应,总想找机会跳出圈跑跑,无奈圈墙圈门本来就挺高,又赶上每逢冬天都要起圈(挖出圈里厚厚的猪粪)做颗粒肥,有的圈从地面到墙头足有两米多,要跳出去谈何容易?有几只猪跃跃欲试,我们也拭目以待。一天午后出工,还没走到猪号就看见有只猪在大田里转,我们诧异地把它赶回圈,没想到一会儿它又从比圈墙矮些的圈门跳了出来。我们围着它上下打量,只见它长一米左右,一身黑白花,四个白蹄,腰长腿也长,宝才当场就给它取了个名儿:跳高健将。圈门对于“跳高健将”形同虚设,一跃而出,身手敏捷,天亮睡醒了就跳出圈,四处乱跑,饿了才回来找食,害得我们每天傍晚到处找它——想必它还不是狼的对手。“跳高健将”不但跳得高而且跑得快,有几次过路的人看见它在路边转悠,竟想逮回去杀了吃肉,我们从来都是袖手旁观,视而不见,等到逮猪的人气喘吁吁悻悻离去,大家才幸灾乐祸地笑开了。一天,连里的几个男生骑着马闻讯而来,提出要和“跳高健将”比试比试,还做了个简易的套马杆,我们当然乐不得看场热闹。一时间人欢马叫,几匹马一同上阵,围追堵截,“跳高健将”东突西奔,寡不敌众,一头窜进了上冻的大田,看着大田里秋耕后大块大块的冻土坷垃,骑手们只得勒住了马,最后还是几匹马轮番上阵,人赶马追,接力赛似的,直把“跳高健将”累得口吐白沫,半天爬不起来,骑手们才大笑凯旋。

兵团成立不到一年,知识青年就用双手和智慧改善了自己的生活,我第一次亲身体会到“自力更生,丰衣足食”的含义。还没有入冬,我们就搬进了新房子。窗台以下用青砖以上用土坯,依然像原来的土房,房顶没有瓦,椽子上搭着芦苇捆成的草把,再抹上加了麦鱼子的黄泥,屋里可就豁亮多了,青砖漫地,青砖砌炕,炕中间的炕沿下砌了灶,灶台的一角砌进一个盛水的小缸,一天到晚都有热水用。

整天在猪号摸爬滚打,个人卫生可想而知。直到今天,一想起兵团生活,我似乎马上就闻到了猪号那特有的气味,可在那时想要洗澡简直是异想天开。冰冻三尺之时能有热水擦个澡,我们就已经很知足了,我违规留起的长发总算能有充裕的热水经常洗洗了。

因为取暖,火电厂用煤紧张,冬日的夜晚常常停电。我们点着油灯学习开会,早上起来两个鼻孔被熏得黑黑的。更多的时候,我们摸黑在炉盖上放一把黄豆烤着,人盖着被子趴在炕上,头聚在一起,就着炉盖漏出的微光,你一句我一句,聊起天南地北的美食,咽着口水,瞄着黄豆,烤熟一粒吃一粒,吃完缩回被窝一觉睡到起床号响。

这个冬天,连续几个月起早贪黑,夜以继日,一边耕种着几千亩土地,一边脱坯烧砖盖新房,一天只能睡几个小时的知识青年,在超强度的劳动中度过了一段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岁月,终于可以像普通农民那样,过上几天农闲的日子了。包括我在内,许多女生都气吹似地胖了起来,几天就变个样。尽管如此,当新年来到时,我们捧起连队发的猪肉罐头,久违的城市生活浮现眼前,喝几口自己连队酿的白酒,许多人流下思乡的泪水……

知青往事:兵团猪倌的苦乐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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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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