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难忘的记忆

那件事虽小，可却像刺一样深深扎进我的肉里，埋在内心深处，让我时至今日，都对当初那个胆小、懦弱的自己不能忘怀，更对那个外表忠厚内心却奸邪无比的老头恨之如骨，亦对这个社会时候保持着一颗敬畏之心。

大学毕业那年，因为父亲的指导思想有误，让我错失了此生最爱的教师职业，自此带着遗憾开启了坎坷不顺的人生。因为上学时盲目追求恋爱，用光了学费，导致我无法顺利拿到毕业证书，无奈之下，只能寻找一些低级粗俗的工作勉强度日，好凑够学费换回毕业证书。

那是一家挂着狗头卖羊肉的小公司，打着“食品安全，为民服务”的旗号，却干着推销净水器的勾当，在人才市场大肆招募人才，声称月薪过万，福利丰厚，这对于饿狼般的我来说，就像看到一块肥肉，毫不犹豫便掉进了他们精神设置的陷阱。

我所应聘的职位是“平面设计师”，这本非我的专业，可因为有过在大学城从教，在设计公司干过的经验，对我来说，这份工作还是游刃有余的。说好的薪资待遇是试用期三个月，每月600元，转正1800。这在04年那个钱还值钱的武汉已经属于高工资了，况且还有五险一金，转正后还有百分之二十的丰厚提成，工作又体面，确实非常难得，让我倍觉珍惜。

面试过程很简单，很快我就通过了，周一上班。回到家里，我欣喜若狂的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了父亲，连日来心怀愧疚的他，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千般叮嘱让我好好干。

我记得当时刚入秋，天虽冷尚未寒。上班第一天，我穿着洁白如雪的长袖衬衣，扣子钉的严严实实，系着鲜红的领带，手捧一碗热干面，早早挤上了公交车，在一路颠簸中狼吞虎咽，向着目标进发。

天，因为心情格外变得美丽起来，云淡风轻。

提前半个小时到了公司，原本以为我是第一个，却没想到竟有人比我先来。那是公司的主管，也是应聘我进公司、许以我未来的人----一个笑容可掬的老者，说话温文尔雅，态度谦虚有度，每一句话都无不透露出长辈对晚辈的关怀和照顾。

他笑着把我迎了进去，指给我办公桌的位置，还倒了一杯热茶。这对于刚吃了一碗热干面的我来说，宛若沙漠里寻求甘觅露的求生者，非常的及时，如沐春风。

一口气喝完半杯水，口腹中的干咸消失殆尽。老者开始给我讲述工作事项。兜兜转转大半天，才委婉地告诉我，目前因为公司在筹备阶段，设备尚未齐全，让我先担任一段讲师，锻炼一下，然后再接回平面设计工作，并再三承诺干得好，工资待遇还会有所提高。

虽然内心多少有些失落，也有些迷茫，可想到工资待遇不变，而且讲师也正符合我所学专业，也算是接近梦想了，于是我在对方画的大饼面前，迅速卸下了全副防御，于幻想中走马上任了。

员工们陆续来了，个个年轻有为，踌躇满志，在老者的介绍下，大家很快认识，开始各就各位，按部就班工作。

说实话，公司不大，只有一个大厅，三间办公室，一间仓库。大厅是用来演示产品和播放一些演讲回放用的，不大不小的屏幕，算是学习中心外加会议室；三间办公室，一间领导的，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肚子略大，像怀了五个月宝宝的人；一间是老者办公室，一间是我和另外两个人。

全公司加上老板共五个人，这让我充分相信了老者的话，对他给我画的那个“当有一天公司逐渐壮大，你就是公司的员老级人物了”这个大饼深信不疑的同时，对未来更加憧憬。

我的任务参照一个讲师模样，将手里一份稿子背熟，达到能流利演讲、感染和促进观众购买欲望的目的；另外两人则是电话推销员，每天抱着一本犹如英汉字典般厚度的“黄页”从头到尾，按部就班拨打市里所有大小单位的电话，进行推销讲座的游说。

看到这里，也许大家已然明白，我所谓的讲师，不过是街头上那些摆地摊卖牛皮膏药的身份，作用是忽悠和欺骗顾客上当受骗，以达到购买产品的目的。那两个电话推销员的身份也不低，竟是市食品安全局下挂的一个单位，专门负责全市老百姓食品安全问题，在全市所有行政机关单位针对目前市场上食品安全做巡回演讲，指导老百姓安全进食，避免食用不当食品影响生命安全，身体健康。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包装吧！便如八两水兑二两酒精，再找一个高端大气的外壳一包，便可以充当42度的名酒上市一样，而且价格依旧不斐。

当然，我们卖的不是“名酒”，而是一款净水器。据说，按上这款净水器，用它来洗水果、蔬菜，不仅上面残留的农药、大粪全部清除，而且更加香脆爽口。

那个外表仁善的老者为了让我对这款产品深信不疑，而且专门准备两根黄瓜，当着大家的面，把其中一根放在用净水器处理过的水里清洗，然后对比着让大家品尝。

果然，其他两人尝过后，异口同声地说洗过得更香，更脆，更美味了。可我尝过后，却是两样无异，也许是因为味觉出了毛病。

可是我的大脑绝对没有出毛病，面对老者一脸期待表情，耳听其他两位同仁的赞词，我只能随同大流，一个劲称赞净水器的功能强大。

老者对此很满意，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重的说：“小伙子，好好干，这个市场潜力是巨大的，我老了，未来属于你们，公司也将属于你们，前程似锦啊！”

听听，多么激动人心的话语，多么真心实意的鼓励。

我正是在这种仁善的鼓励中开始迈步前行，编制着最好的梦想，期待有一天能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前程似锦。

每天我积极的上班，然后跟随领导、老者辗游走在两名推销员联系好的单位让间，在工会主席的热烈欢迎下信步登上讲台，面对台下一群在单位闲极无聊等待退休的老头子，老太太们，开始热情洋溢的演讲着那篇早已烂熟于心的产品推销稿。

我把自己想象成了一名名副其实的讲师，一名终于实现梦想的教师，将台下那群老太太、老头子们当成学生，挥散着激情，卖弄着深沉，展示着“渊博”的知识，讲的热情洋溢，说的慷慨激昂，感动的泪流满面，说的黑白颠倒，使得台下那群惜生怕死的老太太、老头子们，生怕再不买一台净水器回家洗菜，早晚就会被批发市场那些黑心菜农偷偷下药毒死，再无法长命百岁领取丰厚养老金一样，纷纷掏钱抢购。

在04年那个钱还算值钱的年代，一台净水器售价1100元，因为在我的渲染、恐吓、诱导之下，变得像白菜一样被争抢，有的甚至觉得一台不够，一口气买两台、三台，给儿子、女儿家也各买一台。

钞票像雪片一样从天而降，台上我激情四射，台下老者收钱不迭，领导喜笑颜开，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众人皆大欢喜。

即便这样，中午那份十块钱盒饭，还得由我买单。

就这样，我日复一日奔赴在武汉各单位舞台：教育局、林业局、环保局......甚至是“本单位”食品安全局、再或者是公安局，市场监察局，像卖狗皮膏药一样，到处招摇撞骗，到处妖言惑众，到处收敛钱财......所到之后，皆以食品安全局领导身份受到接待，无不热烈欢迎，有的甚至还有巡回场，丝毫没人怀疑这是一个挂着羊头卖着狗肉的公司，一个坑蒙拐骗的团队。

一转眼时间，一个月时间到了，我顺利拿到试用期600元工资。看着那6张人民币，虽然除去饭菜，车费，只能拿到400元左右，可我仍然心满意足，期待转正后的1800元高薪，以及所谓的似锦前程。

我把这600元钱中的一部分，给了心爱女朋友一部分用来上学、买衣服，剩下的一部存起来，准备积攒将来迎娶她的彩礼；一部分凑着赎回毕业证。

接下来时间，我更加努力，愈发辛苦，平均每天要跑七八个场子，最高甚至十二三场。每一场激情四射的背后是口干舌燥以及汗湿衣背，然后不及休息，便又马不停蹄地赶赴下一场。那段时间，让我体会到了什么叫“疲如奔命。”

可一想到未来前程可期，似锦如花，我便又激情四射，奔走在一个又一个舞台上，继续鼓吹卖那些狗皮膏药，充当坑蒙拐骗的口舌。

然而，三个月后，当我领取最后一个月600元工资时，感到苦尽甘来时，却意外接到了辞退通知书，理由竟是“能力不足，演讲效果不佳，不予转正”。

刹那间，犹如晴天霹雳砸中脑门，让我头晕目眩。我想着还在上周，领导还当着所有人面夸奖我演讲专业，感染力强，为公司创造巨大效益。可今天却又翻脸无情，灭掉了我所有的梦想和憧憬，我岂会甘心？

我去寻找那位老者评理，希望仁善如长者的他，能帮我在老板面前美言几句，获得转正机会。可刚进办公室里那一刻，他竟也凶相毕露，拿出一个厚厚的本子，“啪”的一下重重扔在我面前道：“你还好意思提转正，你看看之前的讲师业绩，平均一天15场演讲，场场爆满，每场销售额可达30000元，而你呢？平均才15000元，是人家的一半。要不是他因为业绩突出，被推荐到上海总部高就，我会请你这半瓶水来讲？我要不是看你可怜，工作难找，会让你干完试用期？现在让你走，就已仁至义尽了，拿着你的600块钱走吧。”

面对老者态度的急转直下，初出社会的我根本不知如何面对，还在惊愕中，便被他连推攘赶出办公室，最后还不忘恶狠狠的道：“不行就不行，今后别再到处招摇撞骗了，年轻人踏实一点，才能走的更远，我看你也就这样了。”

看着紧闭的铁门，望着手里600元钞票，其中一张飘然落在脚下，我满心说不出的委屈。想着自己这三个月来，每天手捧一碗热干面，拼命挤着公交车，总是第一个到办公室，打扫卫生、做好准备工作、然后奔赴一个又一个战场，即便是口干舌燥，嗓子嘶哑疼痛，我仍口含薄荷糖满怀激情的坚持。原本以为，经过了漫长的黑暗中的煎熬和摸索，终于熬到了黎明，却不想最终黎明却向我关闭了大门。

含泪拾起那鲜红的有些刺眼的一百元钱，此刻我内心再没任何欢喜可言，想到确实是自己能力不及，还有何脸面讨什么公道呢？涉世不深的我，面对人性的复杂，我只能颓丧而返，一路上更没心思坐车，直走了近二十里路，双脚磨出了血泡，天黑才回到家。

父亲听说我的事后，也是心怀不平，忿忿的说道：“哪有这种黑心公司，娃天天讲的舌头都肿了，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还说不努力？还说讲得不好？简直比过去的周扒皮，黑心地主还黑！”

他欲去给我讨个公道，最终被我阻止，只能语重心长的鼓励我重新振作，安慰我良禽择木而栖，这家公司不识人，早点离开反而还是好事。

我一度认为确实是自己演讲水平不到位，能力所不及，才未能转正，内心有着深深的挫败感和说不出的沮丧感。

我把最后的六百块钱一如既往的带上，坐着火车，像逃避一样去大学探望前女友，躲进她温暖的怀里哭泣，以此获取慰籍。

渐渐地，在她的鼓励下，我又恢复了自信。

从女朋友学校里回来，我又重新踏上征程，开始到处应聘求职。

不久后，我在一场招聘会上，碰到了另外一个电话营销的同事，彼此聊了几句。这才知道，他在我走后不久，也是即将转正时被公司以能力不足辞退了，又招了一名新员工代替了他的位置。

我们聊了很久，自此算是彻底明白对方的套路。原本这家公司不仅以挂羊头卖狗肉的形式到处招摇撞骗推销产品，而且对待员工的套路也非常恶毒。就是专门找一新涉世未深的大学生，许以对方高工资，画一个大饼，却开最低的工资，试用期一旦过了，就会以能力不及的理由辞退，再招新的员工，从而将利益最大化，什么五险一金，什么巨额抽成，不过是井中月罢了。不光是像我这样的讲师，而且还有电话推销员也是如此，试用期一过，从不给转正机会，立马狐狸尾巴露出来，一副凶恶的嘴脸显现，逼着员工离开。

这些员工都是涉世未及，囊中羞涩，急于寻找工作，又没多少社会经验，外加上武汉劳动监管体系欠缺，管理不到位，即便告到劳动局，申请劳动仲裁，最后也是不了了之，只能自认倒霉，打落牙齿和血吞进肚子，使得他们的奸计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得逞。

而且更卑鄙的是，那些给我看的“帐本”，都是虚假的，目的就是让像我们这样的人自难而退，误以为是能力不及，最终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更让人可恶的是，在两个电话推销员中，每次他们都会留下一个有两个月经验的老业务员负责带领新进业务员，等三个月要转正了，就会被开除。新进的业务员却又到了可以带新业务员的水平了，如此循环。

我到那时才知道，社会原本是单纯的，只是人心太过邪恶。知道这些内幕，我气的全身发抖，想和对方一起去劳动局告对方，可对方却劝我说算了，因为之前也有人闹过，劳动局根本不管。再者他们也是怕被查到，总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根本没个固定的窝。

最后的结果是我们两个懦弱胆小的人，即便是明知对方的阴谋，还是放弃了挣扎，沮丧的各奔东西了。

后来有一天，我又在一个大型招聘现场，看到了那家公司，还是挂着羊头卖狗肉：招聘平面设计师；还是那个表面看着仁善内心却邪恶无比的老头在一脸和蔼的和那些前去应聘的大学生讲解公司丰厚的政策，给他们画大饼。

我想到当初他对我的欺骗，一怒之下挤了过去，指着那老头，当场揭穿了他的阴谋嘴脸，告诉那些大学生们别上当，三个月试用期后，你们就会以能力不足而辞退，他们会给你们发六百块钱，像打发要饭的一样把你们打发了。

可惜的是，那些大学生根本不信，后来我便被招聘会保安以扰乱会场秩序赶出会场，而且上了黑名单。

站在会场外面，老头一脸得意看着我，甚至暗中竖了一个中指向我示威，转脸却又是一脸仁慈和善，慷慨激昂的给那些刚毕业涉世未深的大学生们画大饼。

我看着那些踌躇满志，一脸稚气未脱的大学生们，像飞蛾扑火般将手里精致的个人简历恭敬的递向对方，不由深深为之叹了口气，心里非常清楚，在这里面，即将又有两位“幸运儿”被选中，然后满怀憧憬地走向各个会场的舞台，慷慨激昂的充当着坑蒙拐骗者的鼓吹口舌，为他们赚取暴利，只能从中获取微薄的薪资。三个月后就会如我一样，像狗一样嗞赶公司，最张打落牙齿吞进肚里，重新回到原点，白白浪费三个月大好青春。

第二天，我再次去了那个公司，想要证实事情的真相，果然已是人去楼空，换了一家卖洗面奶的单位，开门的仍旧是一个面善心慈的老人，只是由变了性，几度差一点买了洗面奶，却因囊中羞涩，最终不得不狼狈逃窜。

我想起鲁迅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四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吃人”！”

不是我太懦弱，也不是我太胆小，只是……